第2章 夜半倩影叩禅扉(2 / 2)
“啊——”
湛然猛地坐起身,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可下一刻,那影子又来了,这次不止是眼睛,还有她转身时裙裾旋开的弧度,还有她发间那支竹节玉簪,簪头的莹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走到木箱前,翻出那本《乐府诗集》。就着月光,颤抖着手翻开,纸页哗哗地响。他胡乱地翻着,直到找到那页——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八个字在月光下清清楚楚。他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看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字渐渐模糊,扭曲,重组,最后变成一双含笑的碧眼,在纸页上望着他。
“啪!”
他狠狠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窗外竹林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探出半个身子,睁大眼睛往竹林方向望,望得眼睛发酸,望到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
晨钟敲响时,湛然还站在窗前。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那面小铜镜前——那是刚入寺时,一个还俗的师兄留下的,他一直藏在箱底,不敢拿出来用。此刻镜中映出一张脸:憔悴,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嘴角却无意识地向上弯着,弯成一个古怪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盯着那个笑容,看了很久很久。
同一时刻,寺中耆宿义净法师正在晨巡。
这是老人家保持了四十年的习惯——每日寅时末起身,先在禅房静坐一炷香,然后提着一盏素纱灯笼,沿着寺院的外围慢慢走一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义净法师今年六十有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是本觉寺的医僧,年轻时曾云游四方,习得一身医术,更兼通些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寺里上下对他又敬又畏,敬他医术高明,畏他那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此刻他正走到西北角,湛然禅房附近。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灯笼光晕开一团暖黄,照亮脚下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细草,草叶上缀着露珠,在光里晶莹剔透。义净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稳当,僧鞋底摩擦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经过湛然禅房外的竹丛时,他忽然停下了。
灯笼缓缓移过去,光照在几片竹叶上——那是新落的叶子,青翠的颜色还未褪尽,可叶片的形态却很怪异:不是自然的枯萎卷曲,而是像被什么吸干了水分,干瘪瘪地贴在泥地上。最奇的是叶面的脉络,在灯光映照下,竟隐隐构成某种图案。
义净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拈起一片。
凑到眼前细看。
叶脉的走向错综复杂,主脉粗,支脉细,交错纵横间,竟真像一张人脸——有眼睛的轮廓,有鼻子的形状,甚至还有微微上扬的嘴角。一张似笑非笑的人脸。
老法师的眉头缓缓皱起。
他又拈起第二片,第三片。三片叶子,三张人脸,形态各异,却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叶脉的颜色也比寻常竹叶深些,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义净站起身,提着灯笼在竹丛附近缓缓踱步。灯光扫过地面,扫过竹竿,扫过禅房紧闭的窗户。在窗根下,他发现了更多这样的叶子,散落在一小片泥地上,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片泥地。
湿的。
不是露水浸湿的那种湿,而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带着粘腻感的湿。手指拈起一点泥土,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腥气,混着竹香,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甜腻得发慌的味道。
义净的脸色渐渐凝重。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湛然的窗户。窗纸破了个小洞,从洞里望进去,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可他总觉得,那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呼吸,在窥视着外面。
老法师提着灯笼,转身往藏经阁方向走去。
藏经阁在本觉寺最高处,是一座三层的木楼,飞檐斗拱,古意盎然。义净登上二楼,径直走向最里面那排书架。架上多是医书药典,他在角落处停步,伸手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破损的线装书。
书脊上四个褪色的字:《精怪异闻录》。
他捧着书走到窗边的长案前,就着渐亮的天光,一页页翻找。纸页泛黄,墨迹斑驳,记载的都是些山精野怪、奇闻异事。翻到中间某页时,他的手停了下来。
那一页的标题是:竹魅篇。
文字是竖排的楷书,有些字已经模糊难辨。义净眯起眼睛,凑近了细细读:
“……东南有竹,百年得灵。受月华,汲地气,可化女形。貌姣好,肤若凝脂,眸含碧色,好着绿衣。常于子夜现,诱少年郎,吸生人精气以固本元。初时饮精血如饮醇酒,待其形销骨立,则种竹心于其胸,春来发芽,人竹合一……”
旁边还有朱笔批注,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手笔:
“余于天历二年遇一竹魅,化名‘青娥’,诱吾师弟慧聪。三月而亡,剖其胸,得竹笋三寸,犹带血丝。焚其本体于雷火中,方绝后患。——比丘尼妙真记”
义净的手指抚过那行朱批,久久不语。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长案上铺开一片暖黄。远处传来僧众做早课的诵经声,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在鸣唱。
他合上书册,闭目沉思。
竹魅……百年得灵……吸生人精气……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将书册放回原处,整了整僧袍,缓步走下木楼。经过湛然禅房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可空气中,那股甜腻的竹香,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
义净捻了捻手中的念珠,喃喃念了句佛号,继续往前走去。僧鞋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寺院深处。
而禅房内,湛然正对着铜镜,一遍遍地练习那个笑容。
嘴角要弯到什么弧度,眼睛要眯到什么程度,才能像她那样,笑得又柔又媚,笑得人心尖发颤。他练得认真,练得专注,完全没听见窗外的脚步声,也没看见窗纸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佝偻的身影。
镜子里的年轻人,嘴角弯着,眼睛眯着,可眼底深处,那点茫然和恐惧,却怎么藏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