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形销骨立痼疾生(2 / 2)
屋里坐着个陌生的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慈和,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湛然。湛然机械地走过去,伸出手。老僧三指搭脉,闭目凝神,良久,缓缓睁开眼。
“伸手。”
湛然摊开手掌。掌心那处溃烂的伤口,如今已扩大成铜钱大小,边缘溃烂流脓,中央却长出了一小丛……竹须?细细的,青黑色的,像头发丝一样,在溃烂的皮肉里微微颤动。
慧明老僧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松开手,看向义净:“师兄,这……”
义净点了点头,脸色凝重至极。
“师侄,”慧明老僧转向湛然,声音沉痛,“老衲实话实说——你这病,非药石可医。那邪物已在你体内种下根基,假以时日,竹心生发,你……你就不再是人了。”
湛然浑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不过,尚有挽回余地。”慧明老僧从袖中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张药方,“这方子可暂时压制邪气,但治标不治本。你要切记三事:第一,戌时后切勿独处;第二,门窗悬桃木辟邪;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若夜有访客,无论如何,不可开门。”
他将药方递给湛然,又取出一小截桃木枝,一并放在他手中:“今夜就悬在门上。记住,任谁叫门,都不可开。”
湛然机械地接过,指尖触到桃木枝,竟觉得一阵灼痛——那桃木仿佛烧红的铁,烫得他险些脱手。他咬紧牙关握住了,掌心传来嗤嗤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去吧。”义净挥挥手,“好自为之。”
湛然踉跄着出了医寮。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子。他攥着药方和桃木枝,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经过那片竹林时,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月光下,竹子们静立着,可在那一丛最茂密的湘妃竹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
水绿色的裙裾,在竹影间若隐若现。她似乎也在看他,隔着重重竹竿,那双碧色的眸子在黑暗里幽幽发亮,像两簇鬼火。
湛然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跑。跑得太急,脚下绊了一下,药方脱手飞出,被风卷着,飘飘悠悠落进了竹林里。他想去捡,可望着那片黑黢黢的竹林,终究没敢进去,只是捡起了掉在一旁的桃木枝,连滚爬爬地逃回了禅房。
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汗水浸湿了僧衣,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颤抖着手,将那截桃木枝挂在门楣上——说也奇怪,桃木枝一挂上,屋里那股甜腻的竹香似乎淡了些。
他稍稍定了定神,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手刚碰到茶壶,目光忽然定住了——
桌上,铺着一方丝帕。
是玉竹的丝帕,竹叶纹的,他认得。可此刻,帕子上的竹叶纹正在缓缓蠕动,像活了一样,一根根叶脉扭曲、重组,最后竟渐渐形成了四个字:
今夜三更
湛然瞳孔骤缩,抓起帕子想撕碎,可那丝帕柔韧异常,怎么也撕不破。他冲到窗边,想将帕子扔出去,可手刚伸出窗外,又僵住了——
窗外,月洞门下,站着一个人。
水绿色的裙裾,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她仰着脸,正望着他的窗口,唇角弯着,眼里的碧色亮得惊心。隔着这么远,他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腻的竹香。
他猛地缩回手,砰地关上窗,闩紧。背靠着窗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戌时,亥时,子时……打更声远远传来,像催命的符。他蜷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起初只有风声,竹涛声。后来,渐渐有了别的——
脚步声。
很轻,很缓,从远处慢慢走近。停在门外。
然后,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下,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湛然捂住嘴,屏住呼吸。
门外传来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笑意:“郎君,开门呀。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不应。
“郎君生我的气了?”声音里带了委屈,“是怪我昨夜来迟了?今夜我特地早些来,还带了新酿的竹露酒,比往日的更醇,更香……”
甜腻的竹香从门缝里渗进来,越来越浓。湛然觉得头晕,眼前开始发花。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郎君……”声音忽然近了,仿佛就贴在门板上,“你门上挂了什么东西?硌得我好疼……拿掉它,好不好?”
湛然抬头看向门楣——那截桃木枝正在微微颤动,发出淡淡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光。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痛哼。
“郎君,你好狠的心……”声音里带了哭腔,“这三个月来,我夜夜陪你,何时害过你?你如今听了旁人的闲话,就要将我拒之门外吗?”
湛然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破裂,脓血流出来,青黑色的,带着竹叶的形状。
“好,好……”门外的声音忽然冷了,冷得像冰,“你既无情,就别怪我心狠。今夜三更,我再来——到时,可由不得你开不开门了。”
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
湛然瘫软在地,像一摊烂泥。冷汗浸透了僧衣,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挣扎着爬到榻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可还是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是《金刚经》。许多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低低沉沉的,像远处的雷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湛然侧耳倾听,那诵经声似乎是从藏经阁方向传来的,时断时续,随风飘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听着听着,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无声的,汹涌的,混着恐惧,混着悔恨,混着这三个月来积压的所有情绪,奔泻而出。他蜷缩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
窗外,诵经声还在继续,一声声,一句句,穿过沉沉的夜色,穿过摇曳的竹影,萦绕在这间小小的禅房周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而禅房内,桌上那方丝帕,在昏暗的烛光里,那四个字幽幽地泛着青光:
今夜三更
像最后的通牒,像注定的劫数,静静地等着子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