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牛余生(1 / 2)
黄牛活下来的那个秋天,清溪村的草木仿佛都重新有了生机。
虽然旱情并未立即缓解——天空依旧万里无云,烈日依旧炙烤大地,但一种无形的变化在悄然发生。黑龙潭的水一日比一日清澈,到了第七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幽绿。陈敬之谨慎地取了些水样,用银针试毒,用活鱼测试,确认无毒后,才允许村民少量取用。
“蛟血已化,阴毒已散,”陈敬之对围观的村民解释,“但为稳妥起见,头一个月的水仍需煮沸半个时辰,加入明矾沉淀。”
能重新从潭中取水,对清溪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尽管每日限量,尽管手续繁琐,但至少不用再每天往返二十里山路去隐泉谷取水了。那些青壮汉子肩上的担子终于轻了些,脸上的愁容也淡了些。
黄牛的恢复,则更像一个奇迹。
郎中原本预言它至少要躺三个月,可实际上,半个月后它就能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虽然右后腿落下了残疾——那是在与蛟缠斗时被蛟尾扫断的骨头,接得不够正,愈合后短了一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它毕竟站起来了,能自己吃草,能慢慢走动。
刘老实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每天牵着牛——其实不用牵,牛会自己跟着他——到村后卧牛山脚下最丰茂的草坡。那里有一小片洼地,居然还保留着些许绿意,草叶肥嫩,是干旱以来难得的好草场。
“吃,多吃点,”刘老实坐在一旁,看着牛慢条斯理地啃草,“把身子养壮,把伤养好。”
黄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吃草。阳光洒在它身上,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尤其是背上那道最深的爪痕,新生的皮肤纹理酷似龙鳞,排列整齐,在特定角度下会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
村里人路过时,都会驻足,恭敬地行礼。有叫“牛将军”的,有喊“神牛公”的,孩子们则直接叫“牛爷爷”。黄牛通常只是甩甩尾巴,算是回应,偶尔会用那双温润的褐色眼睛看看行礼的人,眼神平静,没有牲畜的懵懂,倒像是真的通晓人性。
但刘老实坚持不让牛再干活。
“它救了全村,往后就是养老了。”他对赵德贵说,“耕田拉车的事,我来。我家那几亩地,我一个人也种得过来。”
赵德贵却摇头:“刘老弟,你这话不对。牛是英雄,你也是英雄的父亲——咱们庄稼人,牛就是半个儿。从今往后,你家的地,全村帮着种。你就专心照顾牛,让它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这话不是客气。秋收时节——虽然因为干旱,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但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先帮刘老实家收完了那几亩薄田,才回头忙自家的。割稻、打谷、晾晒,十几个汉子忙活了一天,将刘老实家的谷仓填满了小半。
刘老实推辞不过,只能收下。他煮了一锅稀粥——米少水多,但在当下已是奢侈——请帮忙的乡亲们吃。大家围坐在院里,就着咸菜疙瘩,喝得呼噜作响。黄牛卧在牛棚里,静静地看着,偶尔甩甩尾巴赶苍蝇。
深秋时,发生了一件小事,却在村里传为美谈。
那天刘老实去后山砍柴——虽然村里说帮他干活,但他闲不住,还是坚持自己做一些轻活。黄牛原本在院里晒太阳,见他出门,竟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你腿不好,别去了。”刘老实拍拍牛头。
牛不听,执意跟着。刘老实没办法,只好由它。
到了砍柴的地方,刘老实挥斧砍树,牛就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等柴砍够了,刘老实用麻绳捆好,正要背上肩,牛却走过来,用头轻轻顶开他,然后低下头,用角勾住柴捆,试图自己驮起来。
“别!你伤还没好透!”刘老实急忙阻止。
但牛很固执。它试了几次,终于将柴捆挪到背上——其实不算驮,只是用角勾着,勉强不让柴捆掉下来。然后它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村里走。柴捆随着它的步伐摇晃,不时有细枝掉下来,但它走得很稳,很认真。
刘老实跟在后面,看着牛蹒跚的背影,眼眶又湿了。
这一幕被路过的村民看见,很快传遍了全村。有人说这是牛知恩图报,有人说这是牛不忘本分。但无论如何,从那天起,村里人对牛的敬意又深了一层。
真正让黄牛成为村庄精神象征的,是冬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年冬天特别冷。旱情导致草木枯萎,没了植被保护,北风长驱直入,吹得土屋嘎吱作响。村里的老人接二连三病倒,不是冻的,是虚弱——长期营养不良,加上气温骤降,身体撑不住了。
最严重的是张王氏的独子,那个才六岁的娃儿。孩子本来就瘦弱,入冬后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咳嗽得撕心裂肺。郎中看了,开了药,但缺一味关键的草药——车前草,要新鲜的,镇上的药铺都断货了。
“娃儿肺里有痰,化不开,再拖下去怕是要转肺痨。”郎中摇头叹息。
张王氏跪在郎中面前,哭求:“先生,再想想办法!我就这一个儿啊!”
郎中无奈:“除非有新鲜的还魂草——那东西比车前草还难得,我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在我师父的药箱里当标本。”
还魂草?陈敬之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他想起从黄牛伤口上取下的那些发光水藻,古书上说那就是还魂藻的近亲,而还魂草是还魂藻的陆生形态,同样有疗伤奇效,但更为罕见。
可这大冬天的,上哪儿找还魂草?
那天夜里,风雪交加。张王氏守在儿子床边,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眼泪流干了,只剩麻木的绝望。窗外风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喊。
子时前后,她忽然听见院门有响动。
起初以为是风吹,但响动持续不断,像是有什么在撞门。张王氏以为是山里的野兽饿极了进村,吓得抄起门栓,小心翼翼走到窗边,掀开破布帘一角往外看。
院子里,站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是黄牛。
它不知怎么打开了院门——也许是门栓没插牢,也许它用角顶开了。此刻它站在风雪中,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个雪堆。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安静地看着窗户。
张王氏愣住了。她打开门,寒风吹得她一个趔趄。
“牛……牛将军?”她颤声问。
黄牛低下头,从嘴里吐出一把东西,落在雪地上。那是一束草,叶子细长,边缘有锯齿,颜色翠绿得反常——在这冰天雪地里,怎么会有这么鲜活的绿草?
草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黏液,显然是牛的口水。
张王氏捡起草,凑到油灯下细看。草叶肥厚,茎秆中空,折断后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清香。她不懂草药,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凡物。
她抱着草冲进里屋,摇醒昏睡的郎中——郎中为了方便照看孩子,这几天都睡在张家堂屋。郎中睡眼惺忪地接过草,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还魂草!真的是还魂草!”他声音都在抖,“还是新鲜的!这、这大冬天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张王氏指向窗外。
郎中披衣出门,看见院中伫立的黄牛时,整个人都呆住了。牛身上落满雪,像个雕塑,但它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是它……是它找来的?”郎中难以置信。
黄牛甩了甩头,抖落一身积雪,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子,消失在风雪中。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还有那束还魂草被采下后留下的、湿漉漉的痕迹。
郎中连夜煎药。还魂草加生姜、红糖,熬成浓稠的药汁。喂给孩子后,不过一个时辰,孩子就开始出汗,咳嗽减轻,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到天亮时,烧退了。
“奇迹……真是奇迹……”郎中喃喃道。
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人们涌到张王氏家,看那束还魂草——虽然已经用掉大半,但剩下的几片叶子依然翠绿欲滴。又去看黄牛,它正在刘老实家的牛棚里安静地吃草,身上雪已化尽,毛皮干燥,仿佛昨夜那场风雪中的跋涉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