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热心肠与陌路泪(2 / 2)
“这点钱你拿着。”陈望把银子全部塞进妇人手里,连同那个空钱袋,“赶紧带孩子去找你男人,路上买点吃的,别委屈了孩子。”
妇人愣住了。她低头看看掌中的银两,又抬头看看陈望,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这次不是干嚎,是真的哭了。她拉着女孩“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石板的声音实实在在,让围观的人都心头一跳。
“恩人啊!您真是活菩萨!我们一家三口这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她哭喊着,将银子紧紧捂在胸口,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女孩也跟着磕头,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背脊嶙峋地凸起。
秀娘终于开口:“快起来吧,早些上路。”她扶起女孩,又替妇人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动作轻缓,眼神却复杂——她看见妇人接过银子时,手指有个细微的蜷缩动作,那是人在触摸贵重物品时不自觉的反应。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牵着女孩,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转弯处。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议论声却还在飘荡:“陈老板真是大方,十五两啊……”“要我说就是傻,那妇人说话眼神飘忽,八成有假。”“也不能这么说,万一是真的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望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角,手心还残留着妇人胳膊的触感——太瘦了,瘦得不正常。秀娘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回去吧,阿宁该练字了。”
回到店内,秀娘没再提银子的事,只是默默擦起了柜台。陈望坐在条凳上,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说:“秀娘,你看见那孩子的手了吗?”
秀娘擦柜台的手顿了顿。
“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但指腹有茧子。”陈望的声音很低,“那不是干粗活磨出来的茧,是……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磨的。”
秀娘转过身,望着丈夫:“你想说什么?”
陈望摇摇头,露出个苦涩的笑:“没什么。就算是骗,也罢了。那孩子才五六岁,不该跟着大人受这种罪。”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铺子,在青砖地上投出窗棂的格子影。秀娘煮了壶新茶,茶香氤氲中,她忽然说:“当家的,我不是怪你心善。只是这世道……人心隔肚皮。”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你记不记得三年前,那个来讨水喝的书生?”
陈望当然记得。那是个雨夜,书生浑身湿透站在店外,说盘缠用尽,求碗热水。陈望不仅给了热水,还留他住了一宿,次日临走时塞了二两银子。半年后,书生高中举人,特意派人送来五十两谢银和一封言辞恳切的信。那笔钱让杂货铺度过了最艰难的开业初期。
“善有善报,是吧?”陈望笑着抿了口茶。
秀娘却摇头:“我是想说,那书生眼神清正,说话有条理。可今日这妇人……”她没再说下去,只叹了口气,“罢了,钱已给出,只盼她们真是走投无路。”
黄昏时分,陈望去后院劈柴。斧头起落间,木屑飞溅,他脑子里却总浮现那妇人磕头的样子——额头触地的角度,肩膀颤抖的幅度,还有那声声泣血的哀求。太真切了,真得让人无法怀疑。
秀娘在厨房准备晚饭,切菜声有节奏地响起。阿宁蹲在院角看蚂蚁搬家,奶声奶气地问:“爹,那个小妹妹找到她爹爹了吗?”
陈望放下斧头,擦了把汗:“会找到的。”
“那她的爹爹腿还疼吗?”
“……吃了药就不疼了。”
夜色渐浓,苏州城华灯初上。阊门外酒肆飘出饭菜香,赌坊传来骰子清脆的碰撞声,花船的灯笼倒映在河面,碎成一片粼粼红光。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普通到没人会想到,十五两银子此刻正躺在城南某间廉价客栈的炕席下,而银子的主人——那个额头带伤的妇人,正对着一盆热水,仔细擦洗脸上干涸的血迹。
她擦得很慢,很仔细,铜镜里映出一张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脸:疲惫仍在,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小女孩已经睡熟在炕上,怀里还抱着秀娘给的麦芽糖,嘴角沾着糖渍。
妇人擦完脸,从怀里掏出那五锭银子,在油灯下一一细看。银锭底部刻着“苏州府铸”的小字,侧面有道浅浅的划痕——那是陈望钱袋里某枚铜钱长年摩擦留下的印记。她盯着那道划痕看了很久,久到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然后她吹熄了灯,躺到孩子身边。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二更天了,苏州城渐渐沉睡,只有运河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向远方。
杂货铺里,陈望也还没睡。他披衣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一弯残月。秀娘翻身轻声问:“还想那事?”
“我在想,”陈望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若她们真是骗子,那孩子长大后,会不会记得今天跪在街边乞讨的样子?”
秀娘没有回答。寂静中,只听更夫悠长的报时声从远处飘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一夜,许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