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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故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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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云归少负才名,清高孤傲,寻常人难入他眼。”上官玄的语气平淡,像在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徽儿那时……因慕其才学,听闻我要前往南阳与阮云归、向子平等名士论道,便缠着我带她同去。阮云归此前虽未见过徽儿,却读过她的诗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茶汤的浮沫上,“尤其是景元十年上元节,徽儿在兰亭诗会所作的那首《暗香赋》,阮云归读后,沉吟良久,亲笔题了“清绝”二字,并人叹道,‘此女才情,不输男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放下了陶碗,目光落在端木珩身上,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自那以后,阮云归便对徽儿另眼相看。及至南阳相见,二人虽是初识,却是相谈甚欢,颇为投契。只是那时,徽儿年少,阮云归心高气傲,又因身份所累,虽彼此欣赏,却终是无缘。”

端木珩沉默片刻,喉结微动:“后来呢?”

“后来,”上官玄声音沉了几分,“阮云归安守南阳,徽儿困居洛阳,直到三年后——她与你定亲,仅此而已。”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

端木珩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又转向了院内的二人。

上官玄的目光也转向院内,落在妹妹挺直的脊背上:“她从未对我言明,但我知道,她与阮云归之间,从未逾矩。有的,不过是少女时一份对才学的倾慕,和文人之间知音难觅的相惜。”

他转回头,直视端木珩,郑重道:“如今,她有了你,有了安稳的归宿,阮云归也在此地寻得了立足之处。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老榆树,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恍若也在为那段还未开始,却已落幕的往事,送上一声轻叹。

院内,上官徽正举起茶碗,与阮云归轻轻一碰。

茶尽,话也尽了。

上官徽起身告辞,阮云归送她到院门口。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子,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教孩子们时,随手编的《边塞识字歌》。里面有些北地风物、边防常识,或许……对你们将来有用。”

上官徽伸手接过,册子纸质粗糙,字迹却工整有力。她郑重收好:“多谢先生。”

“保重。”阮云归拱手。

“先生也保重。”

就在里面进行着最后的告别时,外边,端木珩也因着上官玄的话语,心中那最后一丝不自觉的紧绷,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低头看向碗中浑黄的茶汤,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茶很苦,但咽下去后,喉间竟有一丝奇异的回甘。

“我明白了。”他放下陶碗,眼中多了几分感激,“多谢兄长告知。”

上官玄不再多言,也饮尽了碗中茶。

就在这时,院门轻响。

上官徽走了出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卷薄册。她面色平静,眸光清亮,走到端木珩面前时,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端木珩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将他的手握得很紧。

端木珩反手握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彻底安心。

上官玄站起身,余光瞥见他们相握的手,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随即恢复平日的冷峻。

他率先拱手,对着驻足门边的阮云归道:“阮兄留步,告辞。”

阮云归微微颔首。

而与妻子十指交握的端木珩,在确认她一切安好时,方才抬眼,与立于门内的阮云归遥遥相望。隔着数步距离,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阮云归并未言语,他的神情凝重,对着端木珩的方向,深深揖了下去。这一揖,他躬得极低,姿态端肃,带着不容错辨的至诚。

端木珩神色一凛,立刻松开上官徽的手,挺直脊背,以同样郑重的姿态,对着阮云归拱手还礼。

在这一刻,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些过往的纠葛、那些无以为报的恩情,那些未曾言说的尊重与祝福,都随着这一来一往的礼节,消散在陇西的风中。

上官徽站在端木珩身旁,看着这两个男人,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过往的种种都已真正成为了过去,他们都将开启新的生活。

“走吧。”端木珩轻声说道,牵起妻子的手。上官徽微微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阮云归,转身随着端木珩离去。上官玄对着阮云归微微颔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抬步跟上二人的脚步。

三人缓缓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而被留在原地的阮云归,仍旧静静立在院门边,微风吹动他青色的衣摆,宛若一株在风中摇曳的青竹。

他久久未动。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远方的尘土也归于平静,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垂下了眼帘。那双总是温润平静的眸子里,终是掠过一丝极淡、极轻的怅惘。

他抬手,轻轻合上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吱呀——”一声轻响,像是为这一段故事轻轻画上了句号。门外所有的纷扰、所有的前尘,连同那抹早已走入他人画卷中的倩影,都被他安然地、彻底地关在了身后。

院内重归寂静,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孩童们习字的沙盘还静静地摆在原地,沙面平整,仿佛等待着下一次书写。他缓步走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拾起那根被他放在一旁的树枝。

阳光透过老榆树斑驳的枝叶,在他身前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沉默片刻,然后抬起手,树枝尖端没入细沙,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一笔一划,字迹在沙盘上渐渐显现,不再是教给孩童的端正楷书,而是疏朗飘逸、带着旧日风骨的行草。

阳光移动,清晰地照亮了沙盘上的字迹。那字迹飞扬而克制,深情而隐忍,赫然是一首《暗香赋》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世家少女,在上元灯节惊艳了整个洛阳文坛的诗篇。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为人题下“清绝”二字的作品。

他写着,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都熟悉入骨,仿佛早已在心中临摹过千遍万遍。

写罢最后一笔,他停住了。树枝悬在沙盘上方,微微颤动。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看阳光慢慢走过那些字迹,看影子渐渐拉长、变形。

然后,他伸出手,不再用树枝,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沙盘表面。细沙流动间,字迹开始模糊、坍塌,那些飘逸的笔画,那些深藏的倾慕,那些未曾言说也永不会言说的过往,随着他指尖的移动,一点点溃散,最终归于一片平坦的、毫无痕迹的沙面。

风吹过庭院,最后一点凸起的沙痕也被抚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阮云归收回手,静静坐在石凳上,望着空无一字的沙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

远处似乎传来了孩童嬉戏的隐约笑声,飘过黄土墙头,轻盈而不真实。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细沙,转身走向屋内。

他的背影清瘦挺拔,步履平稳如常,如同此前无数个平凡而又宁静的日子。只有院中,那被抹去一切痕迹的沙盘,在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寂寥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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