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生为苦役(1 / 2)
夕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饼,挂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埃利都的一天,劳作快要结束了。
空气中那股白天特有的干燥焦热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河水泛上来的潮湿与土腥味。
何维站在他那个土味装修的芦苇大棚门口,俯瞰着下方的埃利都。
此时的埃利都,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二元对立。
在城西的灌溉渠工地上,哪怕光线已经昏暗得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数百名苏美尔男人依然还在挥舞着铁铲和铁锄,不停地劳作着。
那里静得可怕。
几百人在干活,却几乎听不到任何交谈声。
只有沉重的喘息、工具撞击泥土的闷响,以及偶尔有人因体力透支而发出的干呕声。
没有号子,没有歌声,甚至没有工头挥舞鞭子的叱骂声。
他们像是一群上了发条却又生锈的沉默机器,在暮色中麻木地重复着挖掘、搬运、堆砌的动作。
何维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青年,搬着一块刚脱模的湿泥砖,走着走着忽然膝盖一软,整个人栽倒在烂泥里。
沉重的砖块压住了他的胸口,他像是一条缺水的鱼,张大嘴巴剧烈地痉挛着。
两个人沉默地走过去,移走他胸口的砖块,把他拖到了田埂边的草席上,然后继续搬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漠得让人心寒。
那种压抑的死寂,让站在高处的何维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他们不累吗?为什么不喊出来?”何维低声自语。
华夏神洲的先民也会劳作,但他们会唱高亢的劳动号子,会互相打趣,会为了完工后的那一顿饱饭而欢呼。
但这群苏美尔人,在工地上流露出的是一种类似“服刑”般的死气沉沉。
……
然而,当劳作结束后,画风瞬间突变,甚至可以用精神分裂来形容。
啤酒广场那里火光冲天,广场中央的篝火堆几乎要把黑夜点燃。
刺耳的芦苇笛声、毫无章法的皮鼓声,以及男人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地面都在抖动。
刚刚还是一群沉默寡言的苦行僧,一旦抱起啤酒罐,就瞬间变成了纵情享乐的酒色之徒。
何维带着乌其,走向那个喧闹的旋涡中心。
刚靠近,一股浓烈的、带着酸馊味的酒气夹杂着汗臭味扑面而来。
广场上,几百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在疯狂地扭动着身体。
他们手里举着巨大的陶罐,仰起头,让精酿的啤酒像瀑布一样灌进喉咙,溢出来的酒液顺着胸膛流淌,和身上的泥浆混在一起。
“喝!为了恩基!”
“喝!为了活着!”
一个刚才在工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汉子,此刻却两眼通红。
一把搂过旁边一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狂吻乱摸。
没有羞耻,没有保留。
他们大口吞咽着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哪怕油水溅了一脸也毫不在意。
有人喝吐了,把胃里的东西吐在地上,抹一把嘴,爬起来继续跳舞,继续嘶吼。
这种狂欢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末日气息。
就像是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又像是下一秒洪水就会淹没一切,所以必须要在死亡降临前的这一刻,把所有的欲望、精力和生命全部透支干净。
极致的勤劳忍耐,与极致的放纵堕落,完美的在苏美尔身上融合了。
“我不理解。”何维站在阴影里,眉头紧锁,问身边那个抱着写字板的小姑娘,“你们苏美尔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工地上是一丝不苟的劳工,顺从得像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到了这里却又像是一群狂野不羁的浪子。”
小乌其那双镶嵌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看着何维,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坦诚。
“恩基神,这很难理解吗?”乌其指了指远处黑暗的天空,“我们拼命干活,是因为害怕啊。”
“害怕?”
“害怕众神不高兴。”乌其的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水渠没挖好,如果供奉没给够,如果我们在干活的时候偷懒说话,神会看见的。神一生气,就会降下风暴,那时候我们都得死。”
她又指了指那个狂欢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与之年龄不符的悲凉。
“至于为什么这么疯狂,那是因为这辈子如果不快乐,那就再也没机会了啊!”
乌其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尘土:“长老说了,人死了之后,都要去一个叫‘库尔’的地方。”
“那里没有光,没有啤酒,没有烤羊肉。”
“那里只有黑暗和灰尘。”
小姑娘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何维:“恩基,您知道吗?不管生前是国王还是奴隶,是善良或是邪恶,死了以后,都只能喝泥浆水,嚼干土块。”
“所以,”乌其看着那些烂醉如泥的大人,“趁着活着还能喝到啤酒,当然要喝到死为止。毕竟比起吃土,喝醉总是好的。”
何维怔在原地。
死后只能吃土?
哪怕是华夏最古老的传说里,死亡也有归处,有黄泉,甚至有升仙的希望。
这些苏美尔人是怎么想的?
“乌其,去把库长老叫来。”何维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和他喝一杯。”
……
芦苇大棚里,一盏豆油灯忽明忽暗。
库长老今天也喝了不少,老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头上的羽毛都歪了。
他抱着一个酒罐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何维面前。
“伟大的恩基,赞美您的精酿啤酒。嗝!”
何维盘腿坐着,倒了一杯清澈的井水,推到库长老面前。
“长老,跟我说说。”何维目光深邃,“你们苏美尔人觉得,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