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废立之局(2 / 2)
永宁宫内,熏香的气息比往日更加浓郁,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压抑。郭太后正心神不宁地拨弄着一串光滑的沉香木念珠,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珠子的圆润。当殿门被猛地推开,郭芝昂然直入,甚至未等内侍完全通禀、身影已映入眼帘时,郭太后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僵住,心中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
郭芝没有行礼,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丝毫面对太后应有的敬畏与恭顺,只有军人执行命令时的刻板与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太后,”他开门见山,声音如同他铠甲上的铁片般生冷,“大将军与满朝公卿已在嘉福殿议决,皇帝曹芳失德彰闻,不堪重任,已危殆宗庙。当废为齐王,令其归藩思过。此乃朝廷公议,百官一致所请。”他略一停顿,目光如锥,直视郭太后瞬间失色的脸庞,“请太后速取皇帝玺绶,下诏废立,以从众议,定国家。”
郭太后手一抖,那串念珠终于从指尖滑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珠子四散滚开,在寂静的殿中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她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太后的、“不悦”之色,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微颤:“废……废立天子,乃动摇国本之天大事。大将军既有此议,何不亲自来见哀家?哀家……哀家尚有诸多不解,有话要与大将军当面问个明白。”
她想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只是片刻;她想当面质问司马师,试图以太后之尊做最后一丝无望的斡旋;甚至,内心深处或许还存着一丝幻想,幻想司马师会顾及最后一点表面上的君臣之礼,或者……幻想能有不可知的变数发生。
然而,郭芝的回答彻底而残忍地打破了所有幻想。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逼近一步,身上甲叶轻响,带来的压迫感陡然倍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铁,再无半点掩饰:
“太后!陛下有今日,岂非太后有子不能教,纵容过度所致?如今大将军意已决,公论已成,宫外兵马已备,只为防非常之变,保洛阳安宁!太后当下旨顺从,速取玺绶,方是正理!还有什么可面谈、可迟疑的?!”
“勒兵于外”?这是“勒兵于外”!郭太后心头最后一点侥幸与矜持被瞬间狠狠砸碎于地。她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险些从坐榻上滑落。就在这眩晕的瞬间,一些遥远而鲜明的记忆碎片猛然刺入脑海:多年前,也是在这深宫之中,司马懿也曾“勒兵于外”,打着曹爽软禁太后、使母子不得相见的旗号,将她从永宁宫的幽禁中“解救”出来,并以此为最有力的旗帜之一,扳倒了曹爽,独揽大权。那时,她是被拯救的受害者,是司马氏需要并塑造的“皇室正统”象征。如今,“勒兵于外”的换成了司马师,对象却成了她本人,而那个她虽不甚喜爱、却也维护了十几年的皇帝,即将在她“被迫”的诏令下被废黜。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和深入骨髓的、对命运的无力感死死攫住了她。她与曹芳之间纵有旧怨龃龉,此时此刻,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都不过是司马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区别仅在于被处理的先后顺序罢了。
郭芝已不耐烦至极,见太后仍僵坐不动,眼神空洞,厉声催促,声震殿梁:“太后!还迟疑什么?当务之急是速取玺绶!莫非真要等到兵甲入宫,惊扰了太后清静吗?!”
最后一点太后的尊严与体面,在这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与呵斥面前,彻底荡然无存。郭太后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良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身边早已面如土色、抖若筛糠的贴身侍御,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去……将皇帝……玺绶取来。”
当那方用锦缎包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被郭芝毫不在意地捧在手中时,郭太后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也随之被抽空,整个人颓然瘫靠在榻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她知道,曹魏皇室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与自主,随着这方玺绶的易手,已然彻底崩解,碎落尘埃。
消息传回司马师耳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只是按预定剧本进行的必要步骤。
程序继续冷酷而高效地推进。以郭太后名义下达的废帝诏书被迅速草拟、用印、颁布,公告天下。诏书中,曹芳被废的罪名,从朝堂上相对含糊的“失德”,被具体化为“不亲万机、沉迷女色、亵近倡优、废弃讲学、不敬太后、靡费无度、听信谗佞”等洋洋洒洒、言之凿凿的条款,务求在官方史册与民间记忆中,为其打下“荒淫昏聩”的烙印,使之遗臭万年。
九月二十二日,秋风萧瑟,太极殿前广场。
这是最后的仪式,一场为旧时代送葬、为新时代张目的哑剧。曹芳已褪去天子冠冕十二章纹的衮服,换上一身略显宽大、象征诸侯王身份的玄端朝服,头上戴着七旒冕冠。郭太后被“请”到殿前高阶之上,设座,她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华丽木偶。司马师率领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肃立于阶下宽阔的广场,鸦雀无声。
没有激烈的反抗,甚至没有过多的、形式化的言辞。曹芳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在司马师派来的礼官引导下,步履僵硬地走到阶前,向着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如今的郭太后,行最后的拜别礼。当他缓缓抬起头,与高阶上那位同样身不由己的“太后”目光遥遥相接的一刹那,两人眼中都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无边无际的绝望,以及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直达本质的、讽刺到极致的悲凉。往日的龃龉、算计、彼此的不满,在绝对权力碾压下的共同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
就在曹芳即将被引往那辆等候的、没有任何皇家仪仗的朴素马车时,太尉司马孚忽然从群臣前列踉跄出列。这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臣,此刻老泪纵横,涕泗横流,他竟不顾礼仪,追到曹芳的车驾旁,扑跪在地,握住曹芳冰冷的手,泣不成声,悲声之切,响彻寂静的广场:“陛下!老臣……老臣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啊!今日之事,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有负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三代之恩啊!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他哭得情真意切,白发在秋风中凌乱,任谁看了都觉凄然。
然而,正是这位此刻“悲不自胜”、仿佛痛彻心扉的老臣,他的署名——太尉、录尚书事司马孚——赫然列于那份请求废黜皇帝的联名奏章之首,墨迹犹新。他的眼泪,与司马师手中那柄无形却锋利的钢刀,不过是这出宏大权力戏剧不可或缺的一体两面,共同完成了对曹魏皇权最后的、也是最精致、最彻底的献祭与埋葬。
曹芳的马车,在寥寥几名面色惶然、前途未卜的旧日近侍陪同下,悄无声息地驶出洛阳西门,朝着河内重门那名为封地、实为囚笼的方向远去。没有百姓沿街跪送,也没有大军“护送”,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的“礼遇”与“平静”,宣告着一个时代,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方式,彻底消亡。
尘埃似乎落定,但戏幕并未完全拉上。
新君的人选,成了这场权力飓风过后,最后一点微澜。司马师本想立辈分更高、年岁较长(已将近五十高龄)且无子嗣的彭城王曹据为帝,可借“小宗入继”切断魏明帝一系,为将来篡位铺路,也能一并撇开了郭太后这个碍事的累赘,并能借曹据“长君”的招牌平息朝野对废立合法性的质疑。然而,一直沉默如偶、仿佛已失去所有意志的郭太后,在失去一切之后,竟于司马师象征性“征求”意见时,鼓起残存的一丝勇气与本能,提出了微弱却坚决的反对。
“彭城王曹据,”她的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在只剩下寥寥几位核心重臣的偏殿内回荡,“乃武皇帝之子,论辈分,是哀家的叔父。”她抬起眼,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最后的计较,“若立他为帝,哀家将以何位自处?岂非乱了皇室伦常,令天下人耻笑?”她坚持要立年仅十四岁、出自东海王世子一系的高贵乡公曹髦,理由是曹髦乃文帝曹丕之孙,与她是侄孙辈,礼法上她作为太后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这与其说是权力斗争的最后努力,不如说是一个深宫妇人被剥夺所有实权后,在绝境中为自己、或许也为娘家郭氏,争夺最后一点名分上的立足之地与安全感。司马师闻言,略一沉吟,目光在郭太后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便干脆地同意了。立曹据,固然能使魏明帝曹叡的“大宗”宣告绝嗣,司马氏日后篡位便少了“为明帝后”这一层伦理负担,但若不顾太后所提“昭穆次序”之礼,难免引人非议,坐实他专擅废立、不顾人伦之讥。立年幼的曹髦,则更易于控制,且能满足郭太后这点基于后宫伦理的、微不足道的要求,反而能彰显他的“宽仁”与“遵从礼法”,有利于迅速稳定政局,安抚那些对废帝仍有微词的人心。郭太后这点微弱而具体的反抗,恰恰阴差阳错地符合了他更深层的政治算计。
于是,一纸以太后名义发出的诏书,迅速传往元城。不久,那位史载文同陈思(曹植),武类太祖(曹操)的少年曹髦,被隆重而谨慎地迎入洛阳。新的、更为年轻的傀儡已然就位,而执线操控一切的人,依旧是那只隐藏在凌云阁重重阴影之后、日益被病痛侵扰却更加锐利冰冷的独眼。
废立之局,终告落定。
司马师独自站在大将军府最高处的凌云阁外廊上,凭栏远眺。暮色如血,浸染着洛阳宫城连绵起伏的殿宇飞檐,也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整个过程,快、准、狠,如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执刀,切割、分离、缝合,精准地剔除了最大的政治肿瘤,未曾让一滴不必要的鲜血溅出手术范围,却完成了曹魏开国以来最剧烈、最彻底的一次权力核心更迭。
他继承了父亲司马懿那深入骨髓的隐忍、狠辣与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却将其锤炼得更加直接,更加注重规则与程序的构建。父亲用一场精心策划的高平陵之变,以冒险而暴烈的方式,从曹爽手中夺得了权柄;而他,则用一套近乎完美的、披着“礼法”与“公议”外衣的政治程序,将皇权本身从至高无上的神坛上拉下,踩在了司马氏的脚下。父亲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而他,正在尝试为这盒中释放出的力量,制定新的运行规则。
洛阳的秋风依旧凛冽,穿过廊柱,卷动他深紫色的袍角。但风向,已然彻底改变。从今以后,这风中带来的,将是属于他司马师、属于司马氏的时代气息。只是,左眼处那永不消散的刺痛,和心底那丝随着权力登顶反而愈发清晰的空茫与警觉,也在提醒着他:路,还远未到尽头。下一个挑战,或许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暮色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