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集:作为师傅另类的开导方式(2 / 2)
“回。就告诉他,瓶颈常有,别硬撞,退一步,把材料和手艺的‘脾气’再摸透些。院里一切都好,木头等着,茶也备着。”
接下来的日子,北木小院恢复了深秋惯常的节奏,却又分明有些东西在潜移默化地生长。王娟开始系统整理北京之行的收获,将那些专家点评、媒体评价、观众反馈,以及自己的观察思考,分类归档。她甚至尝试着,将邹记者的报道、沈念秋的学术文章、展览资料以及院里的日常记录,编织成一个更立体的“北木叙事”,虽未示人,却让她的思路愈发清晰。她与那位定制琴台的女士通了几封信,详细探讨古琴的形制、音色特点与放置要求,沟通得细致而深入。
李刚的“记录”工作得到了正式鼓励。秦建国给他一个新本子,要求他每天至少记下一段与木头或手艺相关的文字,不拘长短,但必须真实。李刚开始抓耳挠腮,有时对着木头发呆半天写不出一句,有时又磕磕巴巴写下一大段感受。沈念秋成了他的“课外辅导”,教他如何更准确地描述形状、颜色、质感,甚至引导他去体会不同木材的气味、触感所带来的微妙联想。这笨拙的书写过程,仿佛让李刚对“手艺”的观察,多了一层沉静的维度。
李强则完全沉浸在那琴台的制作中。与秦建国反复推敲后,确定了“浮云托月”的极简构思:台面略呈弧形,如云层舒展,四足则拟古琴琴足之韵,线条凝练有力,通体无多余雕饰,全赖木材本身的纹理与精准的榫卯结构来营造气韵。这是一个极度考验“分寸感”的活儿,每一刀下去都需慎之又慎。李强常常在台前一站就是半天,比划,思索,却不下刀。这种“慢”,反而让他的气质愈发沉凝。
秦建国自己,除了指点琴台制作,更多时候是在整理他的“笔记”。那并非系统的着作,而是散落在各种纸张、本子甚至木料边角上的零星句子、图示、心得。有些是关于特定木材(如松花江浪木、老榆木、椴木)的处理要点;有些是某种榫卯的变异或巧思;有些则完全是感悟式的,如“木性如人性,刚者易折,柔者无骨,贵在刚柔相济”、“急火出炭,文火炖汤,手艺是文火功夫”等等。沈念秋帮他着抄整理,常常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思,觉得这些零珠碎玉般的字句,其价值或许不亚于一部体例严谨的工艺书。
北木小院仿佛一个缓慢旋转的核,以自己的节奏消化着外部的信息与冲击,并将其转化为内部更扎实的积累。外界的联系并未中断,反而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渗透进来。省城那位美术系老师真的带了几名学生来访,在小院待了一整天,看,问,画速写,最后带走几块李刚记录用的、写满稚嫩字迹的木片,如获至宝。那位老工程师又来过两次,和秦建国、李强讨论榫卯的力学之美,带来他自己做的、略显板正却绝对扎实的榫卯模型交流。甚至,还有一位南方口音的文物商人辗转找来,出高价想收购那件参展回来的浪木,被秦建国婉拒。“它还得回江边看看。”秦建国只说了这么一句。
隆冬时节,第一场雪悄然落下。小院覆上一层洁净的白色,更显静谧。琴台已近完工,正在进行最后的精细打磨。木料在无数次手掌的抚触与砂纸的摩擦下,泛出内敛温润的光泽,如古玉,又如凝结的月光。
就在这时,宋志学又一次回来了。
这次,他是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底却有火光未熄。他走进院子时,秦建国正在檐下看雪,李强在屋里给琴台做最后一道蜂蜡保养,王娟在整理资料,李刚则在雪地上用手指练习认字——沈念秋教的。
“师父。”宋志学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秦建国转过身,看了他片刻,点点头:“进屋,暖和暖和。”
没有过多的寒暄,甚至没有提及上次的不欢而散。宋志学洗了把脸,喝了口沈念秋递上的热茶,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不再有之前的激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
“师父,广州那个项目,黄了。不是技术问题,是……方向问题。投资方嫌我们太‘慢’,太‘固执’,非要加一堆fshy(花哨)的元素,搞什么‘东西方剧烈碰撞’。我们没同意,吵了几架,散了。”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我跟着苏姐他们,又跑了几个地方,看了不少所谓的‘工艺创新’。热闹,真热闹。机器雕的比手快十倍,电脑设计的图案层出不穷,概念一个比一个唬人。可看多了,我心里头越来越空。那些东西,像……像塑料花,颜色鲜艳,形状标准,可没有生命,没有温度,也没有记忆。”
他的目光转向工作间,那里,李强正无比专注地,用一块柔软的鹿皮,轻轻擦拭着琴台的一条边线,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婴儿的肌肤。
“我忽然就想起,以前在院里,您让我磨一把凿子。我磨了半天,您拿过去,用手指肚轻轻一刮刃口,说‘还差一丝火气’。我当时不服,觉得明明很锋利了。现在好像有点懂了……差的不是锋利,是那‘一丝火气’里,包含的对工具的体察,对接下来要干的活儿的预期,是心和手之间那种……分毫不差的准备。”宋志学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些东西,在外面,没人提,也没人在乎。大家只在乎最终出来的‘效果’,能不能快速复制,能不能变成钱。”
茶室里很安静,只有炉子上水壶轻微的嘶鸣和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秦建国默默听着,给他续上热茶。“然后呢?打算怎么办?”
宋志学抬起头,眼中那丝迷茫被一种豁出去的清亮取代:“我不知道,师父。可能我还是没找到对的路。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做那些让自己心里发空的东西了。我……我想在院里住段时间,行吗?不干别的,就跟着干活,再看看,再想想。工钱我不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就行。”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望向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沈念秋轻轻放下手里的书,王娟和李刚不知何时也聚到了茶室门口,李强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静静听着。
“院里的规矩,你知道。”秦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来了,就是院里的人。干活,吃饭,守规矩。没有‘体验生活’这一说。要留,就得真把自己当块料,摆进咱北木的活儿里,受捶打,受琢磨。可能比你在外面碰的壁,更硬,更沉。”
宋志学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我明白,师父。我受着。”
“那行。”秦建国站起身,“强子,把西边那个堆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刚子,去帮你志学哥拿行李。”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将小院的一切轮廓都变得柔和。新的柴火添进炉膛,噼啪作响,暖意弥散开来。北木小院,在寂静的深冬里,以它宽厚而严峻的胸怀,接纳了一个曾经出走、如今带着满身困惑与些许伤痛归来的游子。未来的路依然隐藏在雪幕之后,但炉火的光亮,至少照亮了眼下这一方踏实的地面,和重新开始磨砺的、或许能找到“那一丝火气”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