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6章 二尺布(上)(2 / 2)
“显然你不理解他的意思。”屋主人说,“对于我,他认识得比你更深。”
“那么我就更应该听他的,躲开你远远的。”
“你会吗?”屋主人问。他已经回到了罗彬瀚面前,将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水笔递过来。罗彬瀚拿了那支笔,但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
“我曾经放弃过。”他对那魔王说,“在你跳出来以前,我本来决定不再管他……我宁可抓住眼前的报仇机会,而不是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所以?”
“我也可以再放弃一次,只要这件事足够不划算。比如说,必须立刻爆破整个宇宙来换这么个死掉的人少受几天地狱里的罪,我是不会干的。我只是不相信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自然,”屋主人说,“天平两端的称物不应相差太多,否则就有失平衡。”
罗彬瀚不太明白这句话,但他还是继续照着自己原本的想法说下去:“我不会给你任何在我眼中超出他生命价值的东西,哪怕是超出一丝一毫——我也会松手放任他掉下去。”
“再把这一切结果都算到我头上?”屋主人轻快地问。但在罗彬瀚反唇相讥前他就自己笑了起来。“我从来不介意,”他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我说过自己从不令人失望。所以,如果你们需要给自己制造的地狱找个替罪羊,我也乐于参与表演。”
“你要我给你找十样东西,这也只是为了表演?”
“为了一场折磨你们的演出?当然不。我只不过是真的想要那十样东西,为了它们本身而非你们。”
“那十样东西对你有什么价值?”
“你们的痛苦和灵魂对我又有什么价值?”屋主人说,“我情愿要一点更别致的东西。因为这一点装饰和消遣的乐趣,我比你更想得到全部的祭品——为此我可以给予你一切合适的帮助。我总是尽量不叫你们为难,免得平白遭人怨怼。”
“那就立个字据啊。”罗彬瀚咄咄逼人地说,“把你刚才说的内容也补充进去。”
屋主人摆出一副邀请的姿态。“笔就在你手里。”
对方的慷慨大方又一次超出了罗彬瀚的预料。他看看手里平平无奇的黑墨水笔,又瞧瞧那张变了内容的契约书。在已有文字的下方还有大片空白可供人落笔,足够他用蝇头小楷再添上一百条交易细则。假如他足够贪婪,没准还可以偷偷索要点额外的奖赏,比如一万吨黄金,一种无能源消耗的飞行能力;他可以规定这场交易必须是对他绝对安全的,不能危及他的性命或健康。也许他这样写以后对方会立刻翻脸不认账,那样他也吃不了什么亏,至少可以狠狠臊一把这个爱好吹嘘的自大魔鬼。
他并没有试着加上这些有利条款,并不是担心屋主人恼羞成怒翻脸不认。相反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贸然写上的条款也被轻易地通过了,认可了,成为他自己无法拒绝的好处,最后则变成某种冥冥中的负担,就像猴爪故事里那些因许愿而倒霉的人一样。现在他必须要排除所有节外生枝的可能,专心在这一个愿望上。他要的东西越少,成功的可能性才越高——只此一个,别无所求。
在一阵沉默的思索后,他终于提起笔,借着室内的幽光在契约空白处写下补充内容:
在协议进行期间,他写道,需求提出方有义务为我提供一切必要之帮助,确保所有祭品能够以合乎情理之方式获得。如因需求方未尽帮助之责而致使祭品交付失败,则不得中止约定。
他在这里停顿住了,不确定该如何继续写下去。语言文字的模糊性令他难以驾驭。什么是“合乎情理”的方式呢?他最好是能给予一个具体的定义,比如不得违反法律和伦理——但不得违反的是哪里的法律和伦理?他老家的?他老家的法律可管不到星球引力之外的空间,而且连他自己也绝对在和李理斗法时违背过好几条。如果那东西要求他去偷一颗博物馆里的宝石,他会为了不触犯盗窃罪而放弃周雨吗?或者他还得先设法修改法律,要么就把这家博物馆弄到自己名下?这种假设太荒谬太可笑了。但它是一种切实存在的风险:他要是把条件写得太宽,那东西可能会钻空子;可他要是把条件限制得太死,那也许就是在自缚手脚,到头来让他自己吃亏。
必须要有所取舍。因为他根本没有聪明到可以在这样一个怪物面前耍弄心机,靠使阴谋诡计来占尽好处,至少他还有这点自知之明。适度的争议乃至于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因此他倒不如留下这些弹性空间。如果最终他发现这东西根本就不打算让他完成这个约定,或者想迫使他干一件根本不可接受的事,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那样的情况下,依赖所谓的文书契约是可笑的,他应该自己去采取行动。
最终他没有再自作聪明地给“合乎情理”这四个字添加更多注脚,而是琢磨起“不得中止约定”后头的事。如果他真的弄不到某样祭品,而且还能证明这是对方的责任(这前提假设本身就显得怪荒唐可笑),他当然不能让这整个约定直接作废,害得自己白忙活一场,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对方负责。
但他不要什么赔偿。这对他根本就不划算,如果他不能达到那唯一的目的,拿一笔所谓的赔偿又有什么用?他追求奇迹可不是为了拿一笔保险赔偿金。他要的并不是赔偿,而是最终的结果。于是他在“不得中止约定”的后头又继续写道:
在此情况下,需求方应另行指定新祭品以作替代,同时提供必要之帮助,直至它可用合乎情理之方式获得。
他写完最后一句话,又把自己写的东西读了一遍,想确认没什么可再修改的——实际上他觉得每一句话都不尽人意,都应当再加以严谨地推敲和详细地释义,可真要他添笔时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他不是个研究法律或常写公文的人,对于如何逐字逐句地推敲条款并不擅长,何况连那些集思广益出来的最好的法律也常常有漏洞。不能指望他自己比同类中的专业人士们干得更好,甚至在内心深处他还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滑稽好笑:在他知道的所有和魔鬼签订灵魂契约的故事里,他自己都是最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家的赌约是既简洁又优美的,也许只是几句漂亮话再念一声咒语,再不济也有魔鬼们提供的制式合同,用人或牲畜的鲜血写就,不容那些凡人法盲们置喙。而现在他却在这儿一本正经地琢磨条文,在恶魔的契约上涂涂改改,竭力摆出一副认真努力的姿态。他念书时若能演得这么认真,老师们多半都会愿意跟他和解,承认他是真的愚钝而非散漫。为什么他就不能用更传统的方式搞点邪神交易呢?要是有一套流程固定的复活仪式,事情肯定会简单许多。
“喜欢更古典的方式?”屋主人说,在几步之外邀请似地向他伸手,“我不介意击掌为誓,或者歃血为盟。”
“我要再补充一条,”罗彬瀚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一件事没从我嘴里说出来,那就请你假装自己没听见。少在那儿指手画脚的。”
他把那张纸直接放到台子上,转了个方向推给对面,接着把手里的水笔也递了过去。“您先请。”
屋主人走了回来,俯身在那张被续写得歪七扭八,毫无美观可言的契约书上瞧了瞧,对全部的新增条款都一笑置之。但他没有拿起凡人双手敬献过来的油性墨水笔,而是自己捡起了台子上的毛笔,往罗彬瀚带回来的石碗底部蘸了蘸剩水。他拿沾着泉水的笔漫不经心地在契约左下角划了几下,然后便丢下笔自行走开了。
“这是在干什么?”罗彬瀚说,“你怎么不直接用空气写啊?”
在他跳起来抗议前,被泉水触碰过的纸面慢慢洇出了色彩,形成一种锈蚀般颗粒形状的斑纹,其整体造型却酷似某些文字。罗彬瀚闭上嘴,把契约书拿起来仔细盯了两眼。
“陈游之。”他照着纸上的字迹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