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丝忽染千山雪 白首相携万里云(1 / 2)
亦如的目光依次掠过众人,身上停留得稍久一些,但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
她微微侧身,让出通往客舍小径,语气依旧平淡:
“观中清苦,唯有粗茶一盏,尚可解渴。诸位若不嫌弃,请移步舍内稍坐。”
赵与莒有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伪装出来的,想要趁人不备,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疑虑。
亦如的眼眸真的像被山泉水洗过一般,沉静、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倦意。
想到刚刚慧娴道长说她曾经的心是死的,却又烧着一把不甘的火。怨天怨地怨命,更怨自己。
他深有体悟。
后来,道长让她每日寅时起身,不是念经,是扫净这观中三百级石阶。告诉她,何时能心无旁骛,只听得见扫帚声,看不见台阶数,何时才算开始。
再后来,她又主动去照料后山那片最难伺候的药圃。日头晒,暴雨淋,十指磨破又结痂。
“她心魔太重,非寻常经文能渡。唯有让她在这最粗重的活计里,把那些不甘、悔恨、怨怼的力气都耗尽,方能看清自己本心。”
慧娴道长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与莒看着她从小厨房中端出几个粗瓷碗,默默为众人斟上清茶。
“我这只有粗茶,你们莫要嫌弃。”
静纯看到她的手布满稀碎的伤痕和薄茧,并不像自己从前想的那般养尊处优,想到这些年来她的遭遇,心里的不快也慢慢消散了。
“听闻你们二人在北面打了胜仗,恭喜你,缘子,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还有静纯,你也很令我刮目相看。尽管,我的看法对你们来说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我很……敬佩你们。”
静纯瞥见缘子,看她目光也很柔和,似乎也不再计较,便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可还好?”
“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何不好。”亦如自然而然地说,“粗茶淡饭、清风朗月……昔日用尽心机,双手却沾满污秽;如今十指沾泥,心里反倒干净些。”
缘子喝了口茶,“师父可真厉害,你也很厉害,恭喜你,能从泥淖中走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山上打闹的时光。
这一笑,让赵与莒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无尘观的树下被自己吓到的,尚未被恩怨情仇沾染的、有几分纯真的少女。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语塞。
众人说话间天色渐晚,缘子和静纯是准备在这里小住几天的,赵与莒却不方便,明日便要启程。
有小道姑来招呼几人去用膳,他们便辞别了亦如。
晚间,缘子带着完颜琮在观中四处逛逛,跟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在哪里练功、在哪里读书、在哪里打果子、在哪里挨罚……
过了中秋,山风有些凉,完颜琮自然而然地为她拢了拢披风,缘子看向他,尽是柔情。
夜风下,还有两人站在不远的高处望着他们,眼中都闪过不易察觉的艳羡。
“昔日种种,皆是你我之过,执念深重,害人害己。如今见缘子觅得良缘,功成名就,我是真心为她欢喜。”
赵与莒看着身旁的人,话语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或嫉妒,只有平静和真诚。
自己,做不到。
亦如看向他,“我感觉,你并不为缘子、也不为我感到开心。”
赵与莒叹气,心中那些念头肮脏且龌龊,说出来,都怕污了她的耳朵。
亦如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有欲念,对入世之人来说是好事,但切不能被欲念吞噬,成为它的奴隶。赵与莒,青莲也不在了,若你他日真能得偿所愿,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吧。若是不能,也不要怨天尤人,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要常想一二。”
山风吹动亦如宽大的袍袖,显得她身影愈发单薄。
她说完这话便往她的屋子走去,然后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并不存在的落叶。
月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坡上安静得只剩下扫帚摩擦的沙沙声。
赵与莒知道,那个曾经让他怜惜、让他愧疚、让他困扰,也让他厌倦的女子,真的留在了过去。
眼前的亦如,已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与他,与过往,都再无瓜葛的路。
他心中空落落的,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在无尘观准备启程回临安的那个清晨,缘子习惯性的侧身,刚微微睁眼,触及一片刺眼的霜白。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起身又仔细看了看。
不是错觉。
一缕白发在完颜琮乌黑的发间如此醒目,不是一根,而是一缕,她的心骤然缩紧,这不正常。
完颜琮醒来,对上她惊恐而洞悉的眼神,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笑容依旧温和,“怎么不多睡一会,做噩梦了?”
缘子光着脚下了床,拿来一面铜镜递给完颜琮,完颜琮看了后竟没有错愕,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在山上饮食不习惯的,好多人都有一夜白发的,这算不得什么,你……不会是嫌我这样不好看吧。”
缘子秀目圆瞪,她根本就不理会完颜琮的打趣,伸手边去摸他的脉,但对方又是个高手,自己是见识过他藏病乱脉的本事的,自然什么都摸不出来。
但这可难不倒她,这可是无尘观。尽管师祖不在,但还有这么多师伯师叔呢。
她动作极快,穿好衣鞋便去请了慧夫过来,将情况一说,慧夫便开始凝起心神。
完颜琮和缘子对视,他一副我真的没事的样子,缘子一副看我不拆穿你的样子。
静纯几人听闻缘子请了慧夫给完颜琮诊脉,心中也有疑虑,早就听闻他之前中了毒,宝嘉给带去了解毒之法,难道没用?
可是这两年也没见他复发过啊。
她们不敢进去打扰,都挤在门口往里瞧。
出乎完颜琮的意料,慧夫还真的有本事,她收回手后道,“似乎是中过什么毒,可能是余毒未清,但并不致命,不过,是什么毒,我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听到余毒未清,缘子瞪了完颜琮一眼,她就知道,又听到并不致命,心里放松了下来。
“在这无尘观,您说自己才疏学浅,还要不要别人活了,”缘子打趣道,“师伯,您听说过紫霄藤吗?”
慧夫摇摇头,缘子也没报什么期望,毕竟这东西许多人都闻所未闻,当初宝嘉带蝶漪他们回来的时候,自己为了避嫌没有去完颜琮那边看到底是怎么服药休养的,现在宝嘉不在了,她就怕完颜琮这人什么都不肯讲。
难道还要再去找张道长一次不成?
慧夫见缘子眼睛转来转去,小声提议道,“其实观中还有一人医术不在我之下,让她瞧瞧说不定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半晌后,亦如来到了门口。
静纯完全没想到亦如现在的医术竟然能和师伯相提并论,这才是士别三日吧。
缘子却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她的父亲是诸葛勋,和蝶漪的师父同出第五道,也是完颜琮的师父。
咳,天下似乎真的是个圈呢。
亦如并没有对这些上一辈的事过多在意了,她专心给完颜琮诊脉,然后便说没什么大碍。
静纯几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便去吃早膳了,缘子出来送慧夫回去。
待众人散去,缘子回身问一直跟在身旁的亦如,“到底如何?”
亦如眼中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神情,“他有意隐瞒,我探不太出。但是你要知道,若真的只是余毒未清这么简单,他何必隐瞒?”
缘子的心一沉,果然,她做的最坏的猜测便是如此。
“你要想想,如何才能在他不设防的情况探明真相。”
听了亦如的话,缘子若有所思。
“我的医书全都给了蝶漪,你回临安去找她也是一样的,或者找到师祖,听说她在羊苴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