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9章 五男三女一条狗(1 / 2)
暮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东盎格利亚平坦的原野。
A12告诉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前延伸。
卡尔顿紧握着老萨博的方向盘,踩油门那只脚已经有些发麻,眼睛穿透车前灯划开的有限光明,仿佛要将这漫长的路途烧穿一个洞。
副驾上的安德森,一边时不时打着手机,一边又接着手机的微光,看着地图,给卡尔顿指着方向,焦灼地瞥向窗外飞逝的、越来越稀疏的灯火。
车厢里烟草味儿渐淡,收音机也已关闭,只有引擎固执的低吼,以及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安德森,诺福克那边怎么说?确认协调好了?”听到安德森刚挂了手机,卡尔顿连忙问道。
安德森脸色有些僵硬的看了眼卡尔顿,“头儿,哈里森电话里说,那边客气得很,说会全力配合,但也提醒我们,他们资源有限,尤其是晚上。让我们理解。”
卡尔顿一听,猛打方向盘,超过一辆慢吞吞的货车,“理解?法克儿桑碧池,我理解他们个女王的指甲盖儿,特么的等我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像指缝间的沙,不断流逝,每一分钟,都意味着老乔可能登上了某条船,消失在北海的茫茫黑暗之中。
当萨博终于嘶吼着冲下A47,转入通往大雅茅茨的支路时,夜色已深如锅底。
海风骤然变得清晰,透过微敞的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凉意。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朦胧的灯火,那是大雅茅茨,狄更斯笔下“大卫·科波菲尔”的取材和写作之地,被他称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眼下,这座小城,像一串被随意抛洒在海岸线上的、温吞的珍珠。
萨博根据指示,开到了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墙皮在街灯下显出斑驳的倦容。这就是大雅茅茨的警局,门口的牌子小得几乎让人忽略。与苏格兰场那庞大而压抑的建筑相比,这里更像一个社区办事处,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近乎慵懒的气息,可又寂静的,带着一种被遗忘已久的颓唐。
而警局里,更是如此。
卡尔顿猛地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安德森紧随其后。
前台值班的只有一个头发花白、制服皱巴巴的老警员,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手边放着一杯颜色可疑的茶水。听到动静,他慢吞吞地转过头,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面对琐碎事务磨蚀出的麻木。
“找谁?”他问,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游荡。
“伦敦,苏格兰场,卡尔顿探长。找斯通斯警长。”卡尔顿亮出证件,语气尽量克制着焦躁,“人在哪?找到了吗?”
老警员谈过身子,捏着花镜腿儿,眯眼瞅了瞅证件,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仿佛在确认这几个穿着与小镇格格不入的“伦敦佬”不是幻觉,这才拿起内部电话,咕哝了几句。
几分钟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某种诙谐的神情,头发有些凌乱,看样子是刚从某个不那么舒服的椅子上站起来。
“卡尔顿探长?我是斯通斯,本地警长。”他伸出手,握手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但力道很随意,仿佛没什么能真正让他紧张起来,“一路辛苦。喝点什么?咖啡?不过这个点儿,只有速溶的了。”
卡尔顿没理会这客套,直接追问:“斯通斯警长,人呢?乔杜里,找到了没有?”
斯通斯警长眨了眨眼,双手一摊,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奈的苦笑,“正在查,探长,正在查。”
“正在查?”卡尔顿的声调瞬间拔高,眉头拧成了疙瘩,“正在查是什么意思?我几个小时前就通知你们了!目标很可能就在你们镇上,准备今晚偷渡离开!”
斯通斯似乎对卡尔顿的急躁并不意外,示意卡尔顿跟他进旁边一间狭小、堆满文件的办公室。
“探长,别急,先坐。”斯通斯自己先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上坐下,指了指墙边两把看起来同样不怎么牢靠的椅子。然后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某种地域性的、对上面来的人的不以为意,又带着点自嘲,“正在查就是字面意思,卡尔顿探长,就是,正在查。”
“我们接到你们电话后,就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一家旅馆一家酒店、甚至是一些有记录的民宿,挨个上门问、查登记簿。”
“查过的几家都说没看到照片上那个人。剩下的.....还得慢慢来。”
“慢慢来?”卡尔顿感到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伦敦街头的强硬,“这是紧急情况!涉及重大洗钱案的关键证人!还是一个外貌特征明显的亚洲人!!”
“探长,您是从伦敦来的,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儿的情况,”斯通斯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无奈的、甚至带着点讽刺的诚恳,“我也想快,探长。真的,我比谁都希望赶紧完事儿回家睡觉。”
“可您得看看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斯通斯指了指窗外,“大雅茅茨,算上周边乡村,常住人口三万出头。”
“但算上我,正规警察,五男三女一条狗,那狗的关节炎比我还严重。平均年龄,我算算,嗯,四十六岁。平时处理个偷自行车、醉汉闹事、邻居因为篱笆吵架,人手都紧巴巴的。”
“我们的拘留所都因为预算和使用率过低,三年前就关停了,现在有需要都得往诺里奇送。日常治安,很多时候还得靠本地热心居民和牧师组织的社区巡逻队帮衬。”
斯通斯顿了顿,看着卡尔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补充道,“而且,探长,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月份吗?六月。”
“六月,六月怎么了?”卡尔顿咬着牙。
“你没来过么?夏季假期开始了!”斯通斯声音里带着一种“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语气。
“我们大雅茅茨,百年历史的滨海度假胜地,从这会儿开始,一直到九月份,从伦敦、伯明翰、曼彻斯特.....全腐国想着来闻太阳味儿的、看海豹、坐那台一百多岁的老木头过山车、参加周末老爷车展的人,乌泱乌泱地来,游客人数比我们本地人都多。”
“您来的时候没注意吗?街上酒吧里已经都是闹腾的游客?全镇大大小小的酒店、旅馆、民宿、度假屋,加起来一百多家!这会儿基本上满七成。”
“就靠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加上两个发配来的文职姑娘,挨家上门去查?还得不惊动游客,不能影响人家宝贵的假期体验,不然投诉信能塞满镇长的信箱!”
斯通斯拍了拍桌上厚厚一叠文件,“再说,您这下午来的电话.....呵呵呵。”
卡尔顿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看着斯通斯那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痕迹、此刻写满“非战之罪”的脸,一股火气堵在胸口,却发不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习惯的伦敦那套资源充沛、反应迅速的办案模式,在这个偏远的滨海小镇完全失灵了。这里的管料体系、资源匮乏和慢节奏生活,构成了一堵无形的、软绵绵的墙。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扭头问安德森,“边境部队呢?他们怎么说?”
刚打完电话的安德森脸色也不太好看,嘟囔道,“头儿,边境部队那边....口气,嗯,说他们的职责是守护领海边界,打击有组织的偷渡集团,不是帮我们围堵单个嫌疑人。”
“海岸线巡逻有固定计划,不可能为我们临时调整。他们说.....如果我们找到了具体的船,确定了位置,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会视情况派快艇过来协助抓捕。总之,等我们通知,他们......等我们电话呢。”
斯通斯听到安德森的话,接上话茬,带着好心,“探长,那什么,前个礼拜,边境部队....刚搞了场爸公,现在,啧啧啧。”
“我法克特么的女王他男人个爪儿......”卡尔顿低声咒骂,着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种熟悉的、面对臃肿低效机构时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边人手不足、效率低下,那边兄弟部门推诿扯皮、按章办事。所有的时间,都在这种扯皮和低效中一点点流逝。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领导一场跨郡追捕,而是在和一个运行缓慢、齿轮生锈的古老机器打交道。
抬腕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四十,窗外,夜色如墨,海涛声隐约可闻。老乔此刻可能正藏身于某个灯火通明的度假屋窗口后,也可能已经悄悄抵达了接头的码头。而他们,却像没头苍蝇一样,被困在这个陌生小城的警局里。
攥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斯通斯,“监控呢?镇上主要路口、码头,总该有公共监控吧?”
斯通斯警长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探长,我们连拘留所都维持不下去,连警犬都是来养老的,您觉得我们还有钱装那么多高清摄像头吗?我们可不像你们大伦敦,有议会老爷们的拨款女王陛下给的零花钱儿。”
“那怎么办?”卡尔顿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斯通斯倒是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好奇地问,“你们,确定这个人真往我们这儿来了?线报可靠?”
“确定。”卡尔顿斩钉截铁,虽然心里也有一丝不确定在悄然滋生,“线报显示,今晚有偷渡船从大雅茅茨附近海域出发。他必须走。”
斯通斯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那双看似懒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老警察的精明,“大船?偷渡上大船?我们这儿都是货运码头,晚上就没有大船出港,太扎眼。”
“想走,除非用小型摩托艇或者私人游艇,把人从僻静的小码头接驳到停在领海之外的大船上。既然酒店排查时间慢,那我们不如直接盯着这些可能接驳的码头。”
卡尔顿精神一振,“诶?有道理!那,你们这里有多少个这样的小船或者游艇码头?”
斯通斯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活页夹,翻找了几下,拿出一张镇区地图复印件,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许多小点。
摸出花镜带上,语气变得认真了些,“嗯,我看看啊.....从,南边的戈尔斯顿到北边的卡斯特,符合条件的大小码头,公共的、私人的,算上那些只是个木头栈桥的地方,大概.....三...三十多个,对,三十三个。”
“三十多个?!”卡尔顿差点气笑了,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就我们这几个人?哦,对了,还有你们那条有关节炎的警犬?”
斯通斯无奈地耸耸肩,“不然呢?海岸线就这么长,以前走私的、现在玩帆船的,这种小码头多了去了。难道一个个排着队叫门去问?晚上好,先生,请问您今晚计划非法出境吗?还有很多码头是私人财产,没有正当理由和手续,我们也不能随便进去搜查。”
“要不,您赌一把?”
绝望的情绪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卡尔顿扯过那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点像是嘲弄他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泛上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想起了邓斯特伍德那张挂历模特般的脸,想起了那句“三十六小时”的最后通牒,想起了骑警队的马粪味儿。
沉默在小小的前台弥漫开来,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得令人心烦。
半晌,卡尔顿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赌一把?只能是赌一把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划过,“赌一把!斯通斯警长,你是本地人,最熟悉情况。依你看,哪些码头最可能?最隐蔽,最容易上下船,又不那么引人注意?”
斯通斯凑过来,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点着,一边思索一边说,“南边这几个,靠近河口,水流复杂,晚上行船危险.....东头这片,多是富豪的私人游艇俱乐部,管理严,陌生人进去难......北面卡斯特那边,倒是有些废弃的小码头,但水太浅,稍微大点的快艇都靠不了......”
他的手指最终在靠近镇中心偏北的一处海湾停了下来,那里标记着几个小码头。
“这一个,”斯通斯画了个圈儿,“这片海湾,不大,但水深足够,位置也相对僻静,不太惹眼,符合一个有点钱又想低调跑路的人的选择。而且,那边管理不算太严。”
卡尔顿死死盯着那一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回忆着老乔的背景,一个谨慎的会计,会选择哪里?太破的地方不敢住,太扎眼的地方也不会去。这里,似乎正合适。
“还有其他备选吗?”
斯通斯又指出了另外两处,“还有这两个,一个在镇子最南端的旧船厂旁边,几乎荒废了,但那些钓鱼佬都爱从那边走,说从那走,空军的概率低了三成......另一个在北面一个房车基地后面,平时也没什么人。”
三个点。这是他们目前能缩小的最小范围。
卡尔顿直起身,看了一眼安德森,又看向斯通斯,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无奈、焦灼和最后一搏的狠劲,“好吧,就赌这一把了!”
“警长,你这边能有多少人?”
斯通斯想了想,“算上我,再叫上社区巡防队和圣父审判团的人......有二十个?”
“圣父审判团是啥?”安德森问道。
“哦,就是镇上牧师们,有几个是从一拉克下来的老兵,手里都有家伙。”
“呃......”
“成,叫上还在排查的,还有能用的人和....算了,狗就别去了,咱们分头去这三个码头蹲守.......安德森,你去南边旧船厂那个。斯通斯警长,麻烦你或者派个人去北边房车营地那个。我去克里夫顿酒店.....”
斯通斯看了看卡尔顿指的位置,又看了看卡尔顿那双在昏暗灯光下灼灼发光的眼睛,点了点头,“成吧,听你的。我这就去安排。不过探长,这要是扑空了.....”
卡尔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苦笑:“扑空了,估计,我就真得去骑警队伺候马屁股,或者去温莎给那群柯基当看门儿的了。”
斯通斯警长闻言,倒是乐了,拍了拍卡尔顿的肩膀,“嘿,探长,别那么悲观。要是真那样,不如申请调来我们这儿算了,虽然钱少事多,但至少空气好,夏天还能免费看海豹,就是冬天风大了点。”
这句玩笑并没让卡尔顿轻松多少。他知道,这是一场押上职业前途的赌博。时间分秒流逝,对手隐藏在暗处,而他们手中的牌,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