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0章 一二〇八章 旅人日记(1 / 2)
永乐十四年十一月初八,金陵的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城北「历史博物馆」新近落成的琉璃瓦屋顶上。这座融合了唐宋风格与明国实用主义精神的宏伟建筑,此刻正迎来一位心神不宁的访客——马尔科·波罗里奥。
过去十日,他在金陵的见闻已远超想象。而今天清晨,他从《金陵日报》上读到的消息,更让他急于前来印证。报纸头版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前宋皇帝赵佶的最终处置结果:经特别法庭审理,裁定其在位期间「怠政误国,致使生灵涂炭,社稷倾覆」之罪成立。然而,判决书笔锋一转,援引明国新近颁布的《刑律通则》中「一罪不二罚」之原则,认定赵佶在北国五国城长达七年的囚禁生涯,已实质执行了对前罪之惩罚。故此,法庭当庭予以特赦,并依循旧例(同时亦是出于某种深思熟虑的政治安排),授予其「昏德公」之公爵称号,享相应待遇。
更让马尔科·波罗里奥错愕的是,报纸内页简短地提及,这位新任「昏德公」已被任命为华夏文明史博物馆的馆长。
「上帝啊……」马尔科·波罗里奥攥着报纸,站在博物馆高大的台阶下喃喃自语,「审判一个曾经的皇帝,定他的罪,然后用他受过的苦来免除新的惩罚,再给他一个管理自己家族珍宝的职位?这……这是何等复杂而又精妙,甚至带有一丝残酷慈悲的法律逻辑!」他感到一种源于威尼斯商人基因的、对复杂规则的本能兴奋,以及对这东方智慧深深的敬畏。
他拾级而上,步入博物馆宏伟的大门。内部空间开阔,采光极佳,运用了大量玻璃天窗和巧妙的反光设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和旧纸的特有气息。他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被精心拼接并装裱在特制玻璃展柜中的巨幅画卷——《清明上河图》。
画卷前,已聚集了不少前来参观的士子与市民。马尔科·波罗里奥挤上前去,只见那熟悉的汴京风情——虹桥上车水马龙,汴河内舟楫往来,街市中人声鼎沸——以一种无比真实而又恍如隔世的面貌,静静地呈现在眼前。他注意到画卷上有几处细微的修补痕迹,显然是历经劫难后的幸存。
「据说,此画连同大批内府珍藏,是在金兵北撤途中,被我舟山军精锐于榆关附近截击夺回的。」旁边一位身着青衫、看似学究的老者正对同伴低声感慨,「若非如此,这些国之瑰宝,恐怕已毁于战火或流落异域了。」
马尔科·波罗里奥心中一动,目光扫过相邻的展柜。里面陈列着数十枚巨大的青铜编钟,标签上写着「大晟编钟——北宋徽宗朝大观年间仿古制铸造,宣和殿旧藏」。那古朴的造型、精美的纹饰,以及想象中它们曾发出的庄严乐音,都让马尔科·波罗里奥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文化重量。
而在另一个独立且备受瞩目的展厅内,他看到了更令人震撼的物件——数十片大小不一、颜色暗沉的龟甲和兽骨。展牌上的文字解释清晰:「河北西路相州农田出土文字龟甲,其上契刻之古文字,为目前发现之最早成系统汉字,考据年代可上溯至约两千四百年前的商朝盘庚妇好时代,远早于最早确定时间的周之共和元年(前841年)。」
「耶稣诞生前……1277年?」马尔科·波罗里奥费力地理解着这个年代。在他的认知里,古罗马的建城传说(前753年)已是极其遥远的往事,而这里的文明,竟能追溯到比那更早近一千年的实物证据!他凝视着那些神秘莫测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一个比罗马、雅典更为古老的灵魂,在这片土地深处沉静地呼吸。
在博物馆工作人员的指引下,马尔科·波罗里奥在一间僻静的、用作馆长办公室的偏殿内,见到了赵佶。
殿内陈设简朴,与博物馆的公共区域形成对比。几张宽大的桌子上摊开着一些书画卷轴和修复工具。赵佶穿着一身朴素的深蓝色直裰,背对着门口,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一株古柏。他的身影依旧瘦削,但比起在五国城和初抵金陵时,似乎挺直了些许。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马尔科·波罗里奥注意到,他脸上那种彻底的麻木和绝望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疲惫、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或许是与这些熟悉的旧物终日为伴,唤醒了他生命中某些沉寂已久的部分。
「红毛番商……马尔科先生。」赵佶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不再那么干涩,他甚至尝试用了一个更正式的称呼,「你也来了。」
「尊敬的昏德公……馆长大人。」马尔科·波罗里奥连忙躬身行礼,用他那带着异国腔调的汉语说道,「得知您……呃,履新,特来拜访。这里……真是令人惊叹。」
赵佶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熟悉的书画匣子,嘴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笑意:「是啊……惊叹。朕……我昔日聚天下珍玩于宣和殿,视若私藏。如今,它们陈列于此,任人观瞻,成了‘华夏文明’的见证。而我,成了看守它们的人。」他顿了顿,看向马尔科·波罗里奥,「明国之法度,有时……确实出人意表。定罪,赦免,再将罪人置于这往昔荣光的废墟之上……这是一种惩戒,还是一种……慈悲?」
马尔科·波罗里奥不知如何回答。他能感受到赵佶话语中那份沉重的自嘲与宿命感。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略显杂乱的少年喧哗声由远及近。一群穿着统一蓝白色学生制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在一位年轻教习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处偏殿外的廊道,似乎是参观路线的一部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陈设。
突然,其中几个眼尖的学生注意到了马尔科·波罗里奥那显眼的红发和深目。他们交头接耳一番,然后,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在同伴的怂恿下,上前一步,用略显生硬但发音清晰的拉丁语尝试着打招呼:「Salve!Quidagis?」(你好!近来如何?)
马尔科·波罗里奥如遭雷击,猛地转过头,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在这遥远的、神秘的东方帝都,在一个收藏着数千年文明遗迹的博物馆里,他竟然从一个本地少年口中,听到了来自他故乡世界的古老语言!
「E…Egovaleo!Gratiastibi!」(我…我很好!谢谢你!)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用地道拉丁语回答,激动得差点跳起来,「LoqueriseLatie?」(你会说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