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0章 一二〇八章 旅人日记(2 / 2)
那男孩见他能听懂并回应,也兴奋起来,用磕磕绊绊的拉丁语夹杂着汉语解释道:「Nos…disci…ischo…paru.」(我们…在学校…学了一点。)
旁边的年轻教习微笑着上前,用汉语对马尔科·波罗里奥说:「这位先生勿怪,他们是金陵一中的学生。本校课程设有‘番语选读’,旨在略窥异域文明梗概。今日带他们来此,正是想让他们直观感受文明之源流各异,其理或有相通。」
马尔科·波罗里奥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看看眼前这些好奇而自信的明国少年,又看看身旁那位从古老画卷和甲骨文中走出来的前朝皇帝,最后目光落在窗外那座融合了千年古韵与蒸汽轰鸣的新都城。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晰感击中了他。这个名为「明」的国度,它所追求的,绝非仅仅是火器之利、蒸汽之威。它在系统地整理、展示乃至重新定义「文明」本身。它追溯远比罗马悠久的过往,它容纳来自万里之外的异域语言,它以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理性处置它的失败者,却又将文明的守护职责交还给他。
它强大,因为它不仅拥有力量,更试图理解和掌控时间的河流——无论是那刻在龟甲上的遥远过去,还是这些少年口中生涩的、代表着外部世界的拉丁语问候,都在这座博物馆里,在这个被特赦的「昏德公」身边,交织成一幅关于未来的、令人敬畏的图景。
当夜金陵长乐门外下关驿馆内,鲸油灯下,他继续拿出笔记册奋笔疾书:
『……我终于踏上了这座传说中的帝都。若说上海是一头吞吃未来的钢铁海怪,金陵便是一位身披古锦袍、胸腔里却跳动着蒸汽心脏的帝王。它的街道仍刻着唐宋的经纬,飞檐斗拱在暮色中如雁阵掠过,但每块砖石都在低语着新时代的咒语。
最令我战栗的,并非高耸的国会大厦穹顶——那镶嵌玻璃的巨碗虽令人想起罗马万神殿,却供奉着更陌生的神祇:「民意」。
真正颠覆我认知的,是街头的战争。在状元坊,我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站在木箱上疾呼,身后悬挂着写满汉字的布幡,市民们如观摩戏剧般围拢,时而哄笑时而喝彩。陪同书吏喘着气解释:「他在指控对手收受芜湖铁厂的股份!」
更奇妙的是家家户户门楣上的小旗:绯色代表「革新会」,黛蓝象征「民生盟」,鹅黄则是「儒行社」。报童们穿梭其间,在本子上记录旗色,如同威尼斯商人在盘点货船。他们称此为「数旗子」!
上帝啊!这些举着搪瓷杯饮茶、袖口沾着墨渍的平民,竟用如此儿戏的方式决定谁该进入那座巨石殿堂?我想起威尼斯总督的选举,金箔密室中元老们颤抖的指尖;想起罗马教廷枢机主教的密谋,紫袍下藏着毒药与赎罪券。而这里,权力竟像菜市口的白菜般任人评判!
玄武湖畔的垂柳仍吟着六朝旧诗,但柳枝拂过的石凳上,坐着阅读《格物新知》的学子。金陵大学的实验室里,玻璃器皿沸腾着彩色液体,与隔壁书斋的墨香诡异交融。
在秦淮河的画舫间,我目睹了最荒诞的嫁接:歌女拨弄琵琶唱《玉树后庭花》,而舫船竟由小型蒸汽机驱动,烟囱在纱灯间吐出白雾,像一条蛰伏的机械龙。
更不必说那些蛛网般的电报线!当驿馆仆役说「此刻杭州物价已通过铜线传至国会」时,我险些打翻砚台——这比西辽和金国萨满的千里眼更可怖,因它真实存在!
昨夜我随昏德公登上蒋山。在长陵的万千灵位前,这位曾统治亿万生灵的君主喃喃自语:「他们…曾是朕的草寇。」
而我看见的,是墓碑上镌刻的公式与格言:「民惟邦本」。这些为新技术殉道者,与为信仰赴死的圣徒何其相似!
我的羊皮地图已绘到尽头,但真正的勘探刚刚开始。威尼斯元老院若读到我的报告,定会以为我饮下了阿拉伯迷药。他们怎能相信,在契丹以东的国度,工匠与农妇能决定国家的航向?怎能想象,皇权的广场上矗立着允许平民吐唾沫的议政厅?
为了觐见那位被称作「创世者」的先知女巫。我精心准备了礼物:威尼斯玻璃棱镜,本想用它演示光的折射,如今却显得如此可笑——在这座用钢铁与意志重铸文明的城市里,我不过是个举着燧石取火的原始人。
马尔科·波罗里奥于金陵不眠夜』
(炭笔速写:街角演讲者挥舞的手臂、电报局窗内闪烁的铜针、秦淮河上机械画舫的剪影)
马尔科·波罗里奥知道,他带回西方的,将不再仅仅是关于火药与巨舰的报告,而是一个关于一个全新文明形态的、石破天惊的发现。他站在这里,仿佛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亲眼目睹着东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缓缓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