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1章 一二〇九章 富国水土(2 / 2)
他知道,自己正被飞速锻造成一柄符合明军标准的、锋利的军刀。
但他更清楚,握刀的手,灵魂深处,仍燃烧着完颜氏的金色火焰。这双重身份日夜撕扯,也飞速催他成熟。在这所面向未来的战争学堂里,每一天,他都走在一条无比危险的钢丝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五年级文化课期末考试的硝烟刚刚散尽,成绩榜上「赵亮」二字依旧稳居前列的通告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一纸调令已如热带风暴般席卷了舟山东点军校第三期少年神机营。赵亮所在的排,作为优秀毕业单元,被整体调防至遥远的南海道前沿——富国岛。
从嵊泗列岛的阴冷海雾,到南海的灼热阳光,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运输舰舱底闷热如蒸笼,当赵亮踏上富国岛滚烫的码头木板时,一股夹杂着咸腥、腐烂植物和某种奇异香料气味的湿热空气,如同厚重的湿布般猛地糊住了他的口鼻,几乎让他窒息。
水土不服,来得比预想中更凶猛。
对于江南出生的战友而言,此地的炎热尚可忍受。但对于在黑龙江畔的严寒中长大的赵亮,富国岛简直是另一个星球。阳光毒辣得能刺穿军服,空气中水分饱和,汗水无法蒸发,黏腻地裹满全身。不到三日,他裸露的皮肤上便起满了痱子,奇痒难忍。更致命的是肠胃——本地饮用的雨水即便煮沸,也带着一股他无法适应的味道,加之陌生的瓜果海鲜,很快,剧烈的腹泻和呕吐便将他击倒。
「赵排长,你这北边的身子骨,可得遭点罪了。」芒族军医递来苦涩的草药汤,眼神里带着些许同情。赵亮躺在简陋的营房竹床上,听着窗外从未停歇的蝉鸣和远处海浪的拍击声,感到一阵阵眩晕和虚弱。这种从身体内部开始的瓦解,比军校里任何严苛的训练都更让人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地理的距离,可以转化为如此具体的生理痛苦。
「南天扩土」的震撼教育。
休养期间,驻岛多年的老哨长来看他,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南海道疆域全图》,给他上了比任何文化课都更震撼的一课。
「瞧见没,小子,」老哨长粗糙的手指划过地图,「咱们现在站的这富国岛,几年前还叫‘高棉帝国’的‘毒镖木岛’,是人家高棉王苏耶跋摩的地盘。」
他接着指向北方的交趾故地:「那边,原来也是唐末五代十国之一的静海军,后来跟宋朝平起平坐叫大越国,屠了邕州城,大宋也拿它没办法。靖康之后,金狗南下席卷江北,方首相那帮明教的人在江南造反立了大明国,嘿,你猜怎么着?这大越国的李朝觉得有机可乘,居然也敢北伐,想从宋朝身上咬块肉下来!」
赵亮强忍着头晕,努力聚焦于地图。老哨长的话,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群狼撕咬衰宋的混乱图景。
「结果呢?」老哨长嗤笑一声,「咱大明在淮北跟北边暂时停了战,腾出手来,直接战船蔽海南下!没费太大劲儿,就把这不自量力的交趾给灭了国!痛快!」
灭国!赵亮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象着明军舰队如同天兵般降临红河三角洲的场景,那种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他不寒而栗。
「不愿归化的交趾佬,跑到了南边,」老哨长的手指移到湄公河口,「高棉人当时被蜀……哦,是那个负责割两广议和抗明的蜀宋使者撺掇,想插手,结果被我大明水师在暹罗湾一顿狠揍,差点连吴哥老家都丢了。只好割了这富国岛给我们谢罪,还把对面海岸(指后世的西哈努克港)开了个‘西港海关’,让咱们明海商会管着贸易。」
老哨长最后用手掌重重拍在地图下方,覆盖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南部:「所以现在,从这富国岛,到对面的西港,再到北边整个交趾故地,都姓方了!高棉人?缩在内陆啃棕榈糖过日子吧!粤南国?湄公河口那小地盘,不过是咱大明懒得费神直接管,给芒人遗老遗少留个缓冲区罢了。」
赵亮怔怔地看着地图。过去,他对明国的强大认知,局限于火器、战舰和学堂里的格物之学。而此刻,这幅地图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他最后的侥幸。明国的势力,早已不是仅仅与金国隔淮河对峙的那个江南海寇。它的触手,已经如此深远地探入了南方,灭国拓土,易如反掌。大金国引以为傲的骑兵铁流,在这浩瀚的南海面前,显得如此局促和……过时。
他走出营房,扶着椰子树干呕,灼热的阳光炙烤着他的脊背。眼前,是明军在建的永固炮台,工匠们喊着号子吊装巨大的岸防炮;港口里,悬挂日月旗的炮舰和商船并排停靠;远处市集,传来汉话、芒话、高棉语、占语交织的喧闹。这一切,都真切地告诉他:这里,就是大明的疆土。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危机感,混合着水土不服的眩晕,席卷了他。他不仅离故乡万里之遥,更站在了一个疆域辽阔、野心勃勃的帝国的最前沿。他肩负的使命,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何其微不足道,又何其……凶险万分。
海风依旧湿热,但赵亮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是中原,是大金。而他现在脚下踩着的,是明国南溟的基石。这段调防,不仅是对他身体的考验,更是对他意志和世界观的又一次猛烈冲击。他必须尽快适应,必须活下去,必须看清楚这个巨兽的全貌。因为,未来的战场,或许远不止在淮北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