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4章 一二三二章 赞吉工业(2 / 2)
伊玛德丁·赞吉仍站在他的高台上,手中的铁矿石已被体温焐热。他知道,这座城市,他的帝国,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点燃了变革的火种,但这火焰既能焚毁敌人,也可能吞噬自身。
当巴格达在煤烟与经文的角力中喘息时,赞吉王朝的另外三颗心脏——阿勒颇、大马士革、摩苏尔,正以截然不同的节奏,共同搏动着这个新生帝国的命运。它们是铁砧,是熔炉,也是这个风暴时代最真实的镜像。
阿勒颇的城墙之内,已不再是单纯的伊斯兰古城。这里是赞吉王朝改革的心脏与大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创造力与焦虑。
「少年学宫」的规模已扩大了三倍,原来的经学院被改建为嘈杂的「力学工坊」和「化学斋」。庭院里,来自摩苏尔的工匠之子与大马士革的落魄贵族后裔,围着一台依靠骆驼驱动的简易车床,为一根火绳枪的枪管进行镗孔,金属摩擦的尖锐嘶鸣取代了往日的诵经声。
学宫深处的密室,首席学者马哈茂德·伊本·哈桑正对着一张来自佛国的、被炭笔临摹下来的「飞天佛影」草图发呆。旁边的沙盘上,摆放着学宫最新的、也是无比拙劣的仿制品——一个仅能升空十余米、在风中剧烈摇摆的羊皮热气囊。
「我们缺少…一种比空气更轻的『气』,书上称之为『氢气』。」他疲惫地对助手说,「而我们连稳定地制造它,都做不到。」知识的鸿沟,在这里被量化为一次次失败的实验和堆积如山的废料。
街道上,第一批量产的「阿勒颇自转车」叮当作响,载着身背图纸的学徒和携带命令的信使,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这座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它既是帝国希望的摇篮,也弥漫着一种「若不能成功,便彻底毁灭」的紧迫与窒息感。
如果说阿勒颇是狂热的实验室,大马士革就是一匹被强行撕开、试图绣上新图案的古老锦缎。
奥马亚清真寺依旧庄严,但寺外的广场上,竖立起一根高大的木杆,上面悬挂的不再是叛徒的头颅,而是一张巨大的《新税法与工坊奖励令》布告。识字的人大声念着,引来人群阵阵骚动。传统的铜器店旁,新开的「大马士革第一枪械修理铺」门庭若市,店主是来自阿勒颇的毕业学徒,他手下拆解着的,既有古尔风格的弯刀,也有从前线送回的、炸裂的骆驼炮残骸。
在老城区曲折的巷弄里,气氛却截然不同。传统的丝绸商人塔利布·巴尔扎尼的宅邸中,一场密谈正在进行。
「我们供应的丝绸,被拿去换取威尼斯人的铜和铁!」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低声咆哮,「我们的骆驼商队,在为那些『自转车』让路!这座城市的神髓,正在被那些阿勒颇来的、满身铁锈的疯子玷污!」
他们怀念布里迪时代的「纯粹」,恐惧这股无法阻挡的、将一切都卷入「铁与火」逻辑的洪流。大马士革的灵魂,正被新旧两种力量剧烈地拉扯着。
然而,在城市的边缘,新的军用编织工坊里,数百名妇女(其中许多是因战争失去丈夫的)正在织机上,用混纺棉线为军队生产标准化的火药包布袋。对她们而言,这股「洪流」意味着活下去的微薄薪资和一丝前所未有的独立。她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也是新秩序不自觉的基石。
摩苏尔,这座北方的雄狮,已彻底褪去商贸古城的优雅,化身为帝国最坚硬、也最粗糙的铁拳与铠甲。
幼发拉底河的河水,被新筑的堤坝引导,驱动着沿河建立的十几座水力锻锤。日夜不休的轰鸣声,是这座城市新的心跳。巨大的木槌起起落落,将烧红的铁胚反覆捶打,火星如瀑布般飞溅,将夜空都映成暗红色。
这里是赞吉王朝的兵工厂。阿勒颇的图纸在这里变成实物,巴格达的命令在这里化为刀剑。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烟、汗臭和淬火时蒸腾的酸雾。
来自草原的库尔德雇佣兵,刚刚领到摩苏尔产的新式鳞甲,正用弯刀敲击着胸甲,测试其坚固程度,发出野蛮的嚎叫。他们不关心什么「佛国」或「科技」,只信任手中沈甸甸的第纳尔和身上可靠的铁甲。
在最大的「苏丹熔炉」旁,工头阿兹哈·本·萨布(原摩苏尔亲军统领)光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烫伤的疤痕。他看着又一根因为工艺不过关而裂开的炮管,被怒骂着的工人拖走回炉。
「没有时间了!没有!」他对着手下咆哮,声音嘶哑,「德里在流血!萨拉丁在海上等着我们的火炮!我们每浪费一天,真主的战士就要多用十条命去填!」
在这里,技术的落后直接转化为前线的血腥伤亡报告,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摩苏尔没有阿勒颇的学术争论,也没有大马士革的文化忧思,这里只有产量、期限,以及用最直接的方式,将铁矿石变成杀人武器的冷酷决心。
这些喧嚣、烟尘与挣扎,共同勾勒出赞吉王朝庞大而沉重的背影。这已不仅仅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文明转向的阵痛。而在这铁与尘的黎明之下,每一个赞吉王朝臣民,无论贵贱,都将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寻找自己那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真实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