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2章 一三〇〇章 金陵半旗(2 / 2)
此言一出,石生、方杰、陆行儿三人脸色骤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梦华竟敢直指圣公之败?
「你们想过没有,」方梦华无视他们的震惊,继续说道,语气转冷,如同寒冰:「二百多年前,大唐将亡之时,那朱温是怎么做的?他手下的人,早就把接受唐哀帝禅让的整个仪式流程准备得妥妥当当,可他呢?他嫌麻烦,觉得虚伪,直接一顿乱杀,用最粗暴的方式夺了位子。」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视三人:「结果呢?他朱温自己不得好死,被亲生儿子弑杀!这还不算,他彻底破坏了规则,打开了暗黑魔盒。从此之后,枪杆子就是一切,弑君篡位如同儿戏,礼义廉耻荡然无存!那就是秩序彻底崩坏的五代十国,五十三年,换了八姓十四君!天下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宋朝立国后,为什么对武人如此病态的压制?『杯酒释兵权』只是开始,后面的以文制武,未尝不是对朱温、对五代那种毫无底线的乱象的恐惧和矫枉过正!天下人怕了,怕再出一个朱温!结果呢?压制过了头,武备废弛,又遭了靖康之难!」
方梦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破坏规矩,是有代价的!而且这代价,往往要由后来者,由无数无辜的黎民百姓来承受!」
她指向身后那宏伟的国会大厦主席台,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工厂烟囱和铁路轨迹:「我们大明立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朱温那样,爽快一时,然后让天下再度陷入循环往复的混乱吗?不是!我们是为了立新规矩!是要打破旧秩序中腐朽、压迫的部分,建立一个更公平、更强大、更能保护亿万同胞的新秩序!」
「跟旧秩序的斗争,要抓重点去改变,比如土地,比如科举,比如工匠地位,比如公民权利。但一些不涉及原则、甚至能暂时稳定人心、减少阻力的事,该妥协就要妥协。对赵桓表示一点形式上的哀悼,能花费我们多少力气?却能堵住多少旧文人的嘴,安抚多少还念着赵宋的沦陷区百姓的心?对杨再兴保持『戴罪』的定性,是约束,也是保护,是告诉天下人,我们大明行事有法度,有底线,哪怕是功臣,也不能肆意妄为!」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方杰和石生脸上,语重心长:「我们的重心,应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是建设,是发展,是让我们的钢铁更多,铁路更长,粮仓更满,火器更利!而不是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无休止的内耗和意气之争上!你们那股子不平之气,留着往北边撒,往真虏伪齐头上撒!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方梦华一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石生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方杰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思。陆行儿则深深叹了口气,眼中的火焰慢慢平息。
他们抬头,再次望向那尊方腊雕像。雕像的目光依旧锐利,充满了打破旧世界的决绝。但此刻,他们似乎从这目光中,读出了一些新的东西——创业与守成,破坏与建设,义气与规矩,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选择。
方梦华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三位元老在巨大的雕像下,面对着历史的回响与现实的复杂,默默消化着这番关于「规矩」与「代价」的教诲。大明的道路,注定不会是另一场黄巢或者朱温式的破坏,而是一场更为艰难,也更有希望的,破而后立的新生。
与此同时,金陵城西,历史博物馆旁那座挂着「昏德公」匾额却享受着大明公爵待遇的简陋府邸内。
赵佶正抱着咿呀学语的孙儿,大明太子方塑(王士元与方敏之子,承欢赵佶膝下,某种程度上是对他的一种慰借),逗弄着孩子发笑。一名仆役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禀报了外界传来的关于赵桓死于伪齐境内的消息。
赵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愣了片刻,默默地将孩子交还给一旁的乳母,挥退了左右。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萧疏的竹影,许久,浑浊的眼中缓缓滑下两行泪水。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流淌。
「死了……也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对他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慈悲。解脱了……都解脱了……」
他回想起儿子的一生,优柔寡断,身不由己,登基即是灾难,北狩后更是受尽屈辱。那样的活着,或许真的不如死去。这眼泪,不知是为儿子的死,还是为这残酷命运下的父子皆然。
擦干眼泪,他唤来仆人,吩咐道:「去请配王,还有顺德、柔福、韦氏、榛儿、纯福、顽使……还有邢氏,到祠堂来。我们……一家人,祭拜一下老大。」
片刻后,小小的家祠内,烛火摇曳。从五国城一同被救回的赵宋皇族幸存者们,齐聚于此。赵佶身着素服,站在最前,身后是王士元(赵楷)、赵璎珞、赵多富、神色复杂悲戚的韦太后、沉默的赵榛、怯生生的赵有容、尚且懵懂的幼子赵顽使,以及面容憔悴、眼中已无多少光彩的被蜀宋「发丧」过的赵构原配邢秉懿。
没有浩大的仪式,没有外人参与。赵佶亲自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对着空无一物的牌位方向(因赵桓尸骨无存,亦未正式立牌),深深三揖。
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用苍老的声音低声道:「老大,走好。…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国破家亡、身世浮沉的无尽苍凉。
身后,女眷们的低泣声隐隐传来。王士元面色沉重,赵多富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韦太后闭目念佛,邢秉懿则怔怔地落下泪来,不知是为那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丈夫」的兄弟,还是为自己更加渺茫的未来。
这是一场迟来的、安静的家祭,祭奠一个悲剧的皇帝,一个可怜的儿子和兄长,也祭奠一个已然逝去的、曾经繁花似锦的王朝旧梦。
而在北方,接到命令的杨再兴,默默卸下了「光州义军」的标识,换上了明军蕲黄兵团的灰色军服,佩戴上少校衔章。他没有多言,点齐本部经历过黑松隘血战幸存下来的老弟兄,在晨曦中,向着蔡州淮河北岸迁界禁区方向,开拔而去。
他的背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坚定。前路是戴罪之身,是血火战场,但或许,也是一条真正能够赎罪、能够让他手中的铁枪,毫无顾忌地指向真正仇敌的道路。
哀旌已降,北指之锋,却更显凌厉。大明的车轮,碾过旧日的悲鸣,正不可阻挡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