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9章 一三〇七章 乡音万里（2 / 2）

赵亮的手还僵在空荡荡的腰侧，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猛地转身，瞳孔因惊骇而收缩，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林间空地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两人。

为首者，是一位身披寻常褐色棉布僧袍、手持念珠的老僧。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深邃平和，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慕容复座下负责「心灵捕猎」的佛使——弥迦悉提。他身侧，则是一位身着南洋本地筒裙、头上却以大理白族特色银饰束发的女子，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与狡黠，乃是精通易容与渗透的大理女特工，段婆娑跋。

「阿弥陀佛，」弥迦悉提单手立掌，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施主方才闻歌伤情，泪洒衣襟，可是心中有大悲苦，大思念？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施主若有难言之隐，或许……贫僧可做一听者？」

赵亮浑身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如坠冰窟。方才的乡愁与脆弱被极致的恐惧瞬间取代。他被盯上了！而且是被能准确叫破他身份的人盯上了！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沙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摆出了军校所学的近身格斗起手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人，试图寻找突围的路径，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的说辞。

段婆娑跋轻笑一声，笑声如银铃，却带着冰冷的意味：「赵排长何必如此戒备？我们不过是偶然路过，见排长对北地风物如此感怀，心生好奇罢了。」她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赵亮脸上未干的泪痕，「尤其是……对那『松花江』，看来排长是知之甚深啊。」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赵亮强自镇定，语气强硬，「此地乃军事禁区，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试图用身份和武力进行威慑。

弥迦悉提却摇了摇头，脸上悲悯之色更浓，缓缓道：「施主何必自欺？皮相可改，乡音难掩，魂魄深处的烙印，又如何轻易抹去？」他向前微微踏出一步，目光如温和的烛火，却仿佛能灼烧赵亮的灵魂，「排长每日在这南溟瘴疠之地，强忍着水土不服，看着明人的舰船，学着明人的学问，心中惦念的，却是北方的故土与族人……这种撕裂之苦，贫僧虽为方外之人，亦能感知一二。」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赵亮心防的锁。赵亮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对方绝非偶然路过，而是有备而来，对自己的底细恐怕已有所掌握！

「我等并无恶意，」段婆娑跋接口，语气变得稍微务实，「只是不忍见英才受困于身份之缚，郁郁于此。据悉，赵排长所部少年军，不日即将结束驻防，返航舟山军校本埠？」

赵亮心中一凛，这是高度机密的调防计划，他们如何得知？！

「返航途中，舰队将经停富国岛进行补给休整，」段婆娑跋继续说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若届时……『迪古迺讹哥』想通了，愿意寻一条更能遵从本心的路，可至富国岛码头区的『泰国商馆』一敘。那里，或许有『故乡』的消息，也有能助你……解脱困境的『良方』。」

迪古迺讹哥！

这个只在最亲近的族人、在皇玛法和额娘口中才会出现的女真小名，如同晴天霹雳，在完颜亮耳边炸响！他浑身剧震，瞳孔瞬间放大，脸上血色尽褪，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镇定，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边的震惊与恐惧在眼中蔓延。

就在他心神失守、呆若木鸡的瞬间，弥迦悉提低眉垂目，念了一声佛号。段婆娑跋对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下一刻，两人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茂密的丛林阴影之中。枝叶轻微晃动，仿佛只是被海风吹拂，不过眨眼工夫，两人的身影便已彻底消失不见，连同气息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的一切，那勾魂的歌声，那精准的试探，那石破天惊的称呼，都只是炎热午后一场短暂而荒诞的白日噩梦。

只有林中依旧萦绕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以及完颜亮胸腔里那狂跳不止、几乎要炸开的心脏，还有额角不断滑落的、冰凉的汗珠，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真实地发生过。

他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可笑的防御姿势，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动弹。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海平面吞噬，暮色如墨般渲染开来，将他孤独的身影吞没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迪古迺讹哥……」

那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来自深渊的呼唤，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富国岛……泰国商馆……

一条通往未知，也可能通往毁灭的道路，就在这片暮色中，被悄然铺到了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