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12 “见人就撒钱”的底气是什么?(2 / 2)
返程前夜,幽州西市胡商酒肆中,两个醉醺醺的粮商对话飘入耳中:
“张节度在时,咱们运粮去长安,还得打点漕司。如今?安节度的人直抵码头收‘护运费’,一船抽两成,但从幽州到洛阳,所有关卡一路绿灯。”
“何止!上月我贩铁料往太原,范阳的军牌往车上一插,沿途烽燧戍兵非但不查,还添水喂马。这叫花钱买的通行符,比朝廷公文还管用。”
贞晓兕手中酒杯轻颤。她骤然看清了最可怖的部分:安禄山腐蚀的不仅是官员,更是整个帝国的治理逻辑。当商贾发觉军牌比公文有效,当边将体认私库比户部可靠,当长安权贵察觉“范阳孝敬”比俸禄更为准时——这套系统便开始了自我繁衍。
恰如癌胞自建血脉网络,与正常肌体争抢养分,终将使机体误以为那肿瘤才是该优先供养的心脏。
归返长安那日,大雪纷飞。
皇城门口,她遇上一队自范阳回朝的宣慰使。绯袍官员的马车载着巨大箱笼,压得车轴哀鸣。一年轻随从滑倒雪中,箱笼摔开,滚出数十张玄狐皮——那绝非朝廷仪制应有的“宣慰回礼”。
无人斥责。几名禁军默默上前,将狐皮塞回箱内,甚至拍了拍宣慰家奴的肩:“雪滑,仔细些。”
贞晓兕立于风雪,忽然明悟了牛仙童死后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
安禄山的财源,从来不是“从何而来”。
而是整个帝国,早已默许了一条心照不宣的法则:边镇的军饷、粮秣乃至国土安危,皆可折变为维持权力均势的润滑脂。张守珪尚笨拙地造假账,安禄山则径直开起一家权力钱庄——他批发售卖边关的太平、俘虏的首级、军情的真伪,而长安的股东们按月坐收红利。
御史非受蒙蔽,而是入了股。
皇帝非不知情,而是在等这份贿赂换来更久的太平。
她转身走向鸿胪寺。雪落肩头,宛如无数正在被篡改的账页。
或许有一天,当安禄山觉得购买长安的代价,已高于直接占领长安的价格时,这条他亲手掘成的钱河,便将倒灌入大明宫的丹墀。
到那时,所有曾蘸此河水研墨书奏的笔,都将忽然忘却“忠义”二字的写法。
贞晓兕推开档案库的门。室内墨香如旧,卷帙如山。
她坐下,开始誊录那卷注定无人细阅的《诸蕃朝贡事例考》。在第八卷的夹缝处,以蝇头小楷添了一行注:
“范阳天宝元年‘抚夷公使钱’实支九万贯,合绢二十五万匹,粟十五万石。若铸陌刀,可造九千柄;若募死士,能养三万军。”
写罢,吹干墨迹,将这一页与那些虚报的捷书、涂改的账册、注水的抚恤名录,收入同一只黑漆木匣。
匣盖合拢的声响极轻,轻得如同这个盛世,正在为自己钉上棺椁的第一枚长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