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13 信任不是消失而是被更“高效”的系统替代了(2 / 2)
册子散开,里面滑出一张夹藏的绢图。
她展开一看,呼吸骤停。
那是一幅《河北道蕃部人口与贡赋对照图》,墨色尚新,显然是不久前才绘成。图上有密密麻麻的标注,但她一眼就抓住了核心:
在“奚族五部”的位置,标注着两种数字。
左侧小字:“开元二十五年户部在册:奚族帐落八千,丁口四万二千,年贡马五百匹、皮千张。”
右侧朱字:“天宝元年平卢军报:奚族精壮可战者五万,若征讨,预估可斩首八千级、俘获二万口。”
而在朱字旁,有一行更小的批注,字迹潦草如鬼画符:
“实查:奚族丁口不过三万,老弱过半。然兵部赏格,斩蕃虏一级赏绢十匹,俘一口折五匹。若按‘军报’数目请赏,可获绢帛百万——足抵范阳三年军饷。”
贞晓兕僵在原地。
雨声哗哗,敲打着书库的窗纸,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诉。
她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最冰冷的真相:玄宗的边疆政策与太宗的差距,根源在于帝国财政与军事系统的嬗变。
太宗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征战成本低。怀柔蕃部,虽耗时,但一旦成功,便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广袤的边疆安定——那是真正的“一本万利”。
而玄宗朝,府兵制崩坏,募兵制兴起。庞大的边军成了吞金巨兽。节度使需要不断“立功”来证明巨额军费支出的正当性,朝廷也需要不断“捷报”来安抚纳税人,证明钱花得值。
于是,一个诡异的循环形成了:
朝廷因财政压力,需要边将“省钱”——边将为迎合上意,虚报战功、杀良冒功——朝廷为表彰“功绩”,拨发更多赏赐——边镇将赏赐的一部分用于贿赂朝臣,换取更多默许——朝臣因收了贿赂,对边镇的贪腐睁只眼闭只眼——边镇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尾大不掉。
在这个循环里,每一个人都在理性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环。
玄宗不知道吗?或许知道。但在盛世虚荣与财政实利的双重裹挟下,“好大喜功”成了最便捷的遮羞布。它遮盖的不仅是边疆的血腥,更是整个帝国治理能力的退化——从“使人真心归附”的复杂艺术,退化为“用钱买首级”的简单交易。
贞晓兕将那张绢图小心翼翼折好,塞回原处。
她走出书库时,雨已停歇。夕阳从云缝中刺出,将长安城的万千屋瓦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金红,宛如镀金的骸骨。
她忽然想起老译语人曾说,草原上最古老的谚语:
“骗过一次的客人,还会再来。骗过一次的兄弟,永不回头。”
太宗赢得了无数“兄弟”,即便他们曾是对手。
玄宗呢?他用金山银海,养出了一群精明算计的“客人”。这些客人正在幽州、在范阳、在所有边疆节镇,仔细核算着“忠诚”与“背叛”的价码。
而贞晓兕知道,当价码算清的那一天,来的不会是带着盟书的使者,而是握着刀剑的债主。
贞晓兕仿佛听见叔父带着营州口音的调侃:“晓兕啊,记住了——活水养鱼,死水养蚊。咱们这长安城若是再不清淤泥,怕是要被蚊子叮得满头包喽!”
她紧了紧官袍,走入鸿胪寺浓郁的夜色。档案库里那些蒙尘的卷册仍在沉默等待,等待有人从腐朽的纸页间,打捞起这个帝国失落的良心。
贞晓兕不曾知晓的是,远在营州,她叔父那番“活水死水”的笑谈,已通过幽暗的渠道,原封不动地送至范阳。
安禄山把玩着一柄新得的镶金匕首,听罢先是一怔,随即纵声大笑,满身锦袍随之起伏:
“贞家这小子,嘴还是这般刁!不过说得妙……长安那口井,是该好好掏掏淤泥了。”
笑浪止息后,他的目光却渐渐沉冷,将匕首轻轻刺入案上金梨:
“就不知到时候,掏出来的会是淤泥,还是累累白骨?”
刀锋没入果肉,无声无息。
她望向北方,那里暮云四合,天地昏瞑。
曾几何时,只凭长安一句“兄弟”,便有无数草原儿郎愿为大唐血洒疆场。
到如今,只剩无数双眼睛,冷冷盘算着取代这座都城的代价。
活水已成死水,死水之下,暗流正汇成吞天的巨浪。
而她,一个在尘埃旧卷间窥见天光的渺小主簿,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洪水滔天之前,将这脆弱的堤岸上每一道裂痕,仔细记入无人翻阅的青史之中……
夜风呼啸,卷起她宽大的官袖,如旌旗,亦如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