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金粉土砾(2 / 2)
“那该怎么说!你告诉我……怎么,自索虏南下以来,难道合城战死的,不都是我等吗?”
“我……”
驿卒哑口无言,手中的水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迅速浸湿了干裂的土地,与那滩正在不断扩散的暗红血泊混合在一起。
伤兵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神一片晦暗:
“罢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那半截断矛也“当啷”一声落地,远远滚了出去。
…………
湘东王府。
王府书房里,檀香如缕,丝丝袅袅。
江南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暑意,又是临近晌午,外头热气开始蒸腾起来。书房里却因四角放置的巨大冰鉴而凉意沁人,几近深秋。阳光透过细竹帘筛进来,在地上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纹。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门而立,身形清癯。他身穿一袭素色云纹锦袍,袍色是极淡的月白,织锦的云纹也是同色暗花,需得细看才能分辨。
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的绦带,除此别无佩饰。这身近乎刻素的衣着,衬得他莫名有些孤峭,仿佛与这王府的富贵雍容格格不入。
他眇了一目,右眼上戴了一个眼罩,边缘贴合在挺拔的鼻梁与颧骨之上,令那半张脸彷佛永远隐在阴影里,平添了几分深沉。此刻他正用仅存的左眼凝神端详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古画:《寒江独钓图》。
良久,年轻人长叹一声,他素来最喜此画。画中,万顷寒江,一片寂雪,唯有一叶扁舟,一蓑笠翁持竿独钓。天地浩大,却仿佛只余他一人。
与他萧绎何其相像啊!
他自幼聪颖,远胜诸王。博极群书,过目不忘者,宫中不乏其人,但能如他这般,于诗、书、画、乃至玄理著述上皆能登堂入室者,寥寥无几。
他笔下有锦绣文章,也曾招聚文人,编纂《孝德传》《忠臣传》等文著,可谓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别的不说,单论诗文书画之精妙,他萧绎足以冠绝江南诸王。那是何等畅快的书生意气,以才学傲视同侪,仿佛天下风流,可尽握于掌中。
但是一场“意外”夺去的右目,成了他命运陡转的标记。
皇子之身,残缺便是原罪。一只眇目,首先折损的是皇家的威仪。在极度崇尚风仪容止、清谈雅望的南朝宫廷与世家圈层里,这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昔日的才名,在这显而易见的残缺面前,仿佛都打了折扣。旁人看他,先看见的便是他的眇目,而后才是湘东王萧绎的文采。
就连同床共枕的王妃徐氏,都敢以“半面妆”来讥讽他。徐妃半面妆?呵!
人心凉薄,连最亲近之人尚且如此,世间还有何人、何事可信?
这只眇目,将他彻底隔绝于可能的继承人序列之外。让他深刻地体味到了世态炎凉与人心叵测。他亲眼见过那些在他健全时谄媚的笑脸,如何在他眇目后转为惋惜、轻视,乃至幸灾乐祸。
纵使后来封王湘东,坐镇江陵,拥有着看似尊崇的地位与一方权柄,他也深深明白这一点。表面的尊荣无法填补内心的沟壑,权力的屏障隔绝不了暗处的目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永远处于被审视的位置,那缺失的右眼,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沉醉于这《寒江独钓图》。
多年来他冷眼旁观,父皇佞佛怠政,兄弟叔侄间为储位、为权柄或明或暗的倾轧猜忌,朝堂上冠冕堂皇下的党同伐异,江南繁华锦绣下难以掩盖的颓靡…………
他看得很清,这浊世纷扰,恰似那画外喧嚣燥热的暑气,令他本能地感到厌倦与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