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临水论易(1 / 2)
江水在船下发出阵阵呜咽,被庞大船身蛮横犁开的浊浪翻滚着,泛出片片灰白。
寻常战船破浪的声音是哗然碎裂的响动,但望霄船体颇大,此刻压过江面,声响沉如初春闷雷,又似蛰伏巨兽的低吼,无形之中让人倍觉心惊。
偶有江鱼被这无形的威压惊得跃出水面,银白的鳞片在惨淡天光下一闪,便翻着肚皮僵直漂起。
舰首宽阔如小型校场,最前头又放了一张宽大厚重的胡床。
高欢安然踞坐其上,身体微微后靠,玄色常服的袍袖垂落,眯眼望向远处。
正在这个时候,舰桥传来一阵甲胄铿锵之声。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在两名玄甲亲卫护送下疾步上前。
“陛下,”信使嗓音沙哑:
“我军先锋已攻破当涂左翼新城!侯都督亲率死士登城,斩首一千三百级!”
侍立两侧的将领们呼吸微促,数道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主位。高欢神色未变,只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点,示意继续。
信使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
“次日黎明,侯都督分兵两路,一路佯攻东门,自率精锐绕至北面峭壁,以铁索攀城而上。守军未料我军如此迅疾,仓促应战,两个时辰即告城破。”
高欢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信使沾满泥泞的裤脚:
“侯景现在何处?”
“回禀丞相,侯将军破城后未作停歇,当夜直奔当涂南翼的曲阳城。守将闻风丧胆,竟在城头悬白幡请降。”
信使说到这里,声音不由抬高:
“至此,当涂周边三城尽入我军囊中,侯将军前锋部正……”
他略作迟疑,高欢已淡然接话:
“猛虎出柙。”
这话音刚落,甲板上静可闻针。
众将看见高欢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万景这算是把耗在华亭的时间给争回来了,朕记他一功。”
说着,高欢目光重新看向信使:
“告诉万景,不必急着叩击当涂主城。让将士们休整两日,先把降卒编入辅兵营,待完全消化之后,再作计较。”
信使怔了怔,略一迟疑,复又叩首:
“侯将军请示,是否即刻强攻当涂,趁敌军胆寒,一鼓作气……”
“当涂城高池深,不必急于一时。”高欢未容他说完,便再次开口:
“让他按原定方略,先肃清外围粮道,稳固新城。待东路军拿下历阳,届时两路合围,当涂不战自溃。”
信使不敢再言,重重叩首后转身离去。
高欢缓缓起身,踱至船舷边,目光投向远方水天相接之处。
江风猎猎,吹动他玄色袍袖。一直默立其后的苏绰,闻言心头一动,望着高欢背影,正斟酌如何开口,却见高欢凝望那片翻涌的浊浪,头也未回,忽然轻声道:
“令绰是以为,我让阿惠留守洛阳,不大妥当吧?”
苏绰沉默了片刻,方缓步上前,与高欢并肩而立:
“陛下明鉴,臣确有所思。”他语调沉静:
“灭国之功,功无可加。此等不世之功,本该由储君取之,以固国本。”
高欢闻言,哈哈一笑,侧头看了苏绰一眼:
“令绰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你是担忧如今阿惠在洛阳,远离前线,若是无缘此战,恐怕将来威望不足,难以服众么?”
“太子毕竟年轻,陛下于马上取天下,功勋威望自不必担心,可对太子来说,这些却是少不得的。”苏绰微微颔首:
“万景功勋卓著,昔年吐谷浑之役,陛下以天山月华酬其勋,臣以为处置极为妥当。名器之重,赏罚之明,正在于此。”
他话锋微转,语气凝重了几分:
“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面对的,乃江南正统。克建康、收玉玺,此乃定鼎天下、重塑正统之役,非寻常开疆拓土可比。”
他略顿了顿,见高欢凝神静听,便继续深入:
“此功若为外姓大将所立,其势如何?纵使将领忠心耿耿,其麾下将士难免生出骄矜之心,天下耳目亦将聚焦于彼。届时,储君虽居东宫,名分虽定,但终究是功业不显,威权未立,于国于家,恐非长久之福啊。”
江风渐急,苏绰声音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情:
“我并不是怀疑万景的忠诚,这一点自然无可置疑。可是陛下如今所立的乃是万世之基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乃天下稳定之基石。陛下本为天下楷模,于此事上,更应慎重才是。”
他看向高欢,目光愈发恳切:
“让太子亲临前线,即便不亲冒矢石,也当居于帅位,总揽全局。以后也好让天下人都明白,此戡乱定鼎之大业,是在储君统领之下完成的。如此,则功归于上,威立于朝,将来承继大统,方能顺理成章,内外宾服。此,臣之愚见也。”
江风更急,吹得望霄舰上的旌旗猎猎作。
高欢并未立刻回应,他转过身,背倚船舷,目光缓缓扫过苏绰凝重的面容,最终却落向了桅杆顶端那面在风中剧烈抖动的“夏”字大旗上。
半晌,高欢失笑一声,打趣道:
“令绰啊令绰,这个时候你能不顾与万景的情谊说过这番话来,可见是位真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