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浮宫傀影 流光幻舞(2 / 2)
“轰!”
掌声自座中骤起,瞬间漫满厅堂,声浪撞上屋梁,又卷回人群里。
“神乎其技!”岳阑珊脱口赞道,她双眸异彩涟涟,竟不似平日纯然懵懂:“这些木头竟然有灵魂!”
岳清澄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怜惜,随即边鼓掌边含笑将话题引回:“此曲只应天上有,此舞只当傀中寻!两姐妹竟有此等绝技,当真令人叹服。”
金锦儿与金宝儿并肩而立,仍在光下。她们微微俯身,气息未稳。金锦儿神色如常,只抬手拭去额角的汗;金宝儿唇畔带笑,目中光亮未敛,像还沉在那一场未散的梦里。
帷幕缓缓垂下。灯火渐暗,人群开始低语着散去。
陆青峯仍怔怔望着舞台,掌心拍得微红,喃喃道:“那些笛子木偶……怎能吹得如此宛转有情?”
谢忘川轻笑,以目光引他看向台侧一隅,帷幔旁,邬灵儿正俯身收拾丝线,案上置着数管箫笛,青铜灯影落于其上,幽光温润。
陆青峯愣了愣,神色渐明,低声道:“我还疑心那些笛子自鸣,原来是障眼法,那曲子,竟是灵儿姐姐吹的。”
邬灵儿闻声抬眼,顺着灯影走来。她的步履极轻,裙角拖着香气,声音却极稳:“今夜得锦儿相邀,你们方能在此观戏,这是舞台的秘密,出去之后莫要说给他人。”
说罢,她在灯下微微一礼,便转身回到帷幕之后。
而自始至终,皇甫流云都未曾留意这番对答。
他的视线越过喧嚣人丛,落向厅内那处灯影稀疏的角落,南星正循着人群边缘默然离去。灯影掠过她素淡的衣袂与侧颜,恍若薄雾拂过静水,未留一丝涟漪。
“小师弟,戏散了,”谢忘川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带着几分戏谑,“皇甫流云口中含糊应了一声,目光仍胶着在那空寂的帘幕方向。!”
“流云小和尚,”金锦儿的声音忽自近旁响起,带着一丝表演后的微喘与雀跃。
她裙角尚缠绕着几缕晶线,步履轻快地近前,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方才的精妙,可入得你的眼?”
皇甫流云似蓦地回神,唇角动了动,连声道:“妙……自是精妙。”语声虽赞,神思却似飘忽在外。
锦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旁边几人,神情忽地收了几分,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我们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皇甫流云还未作答,台侧忽传来金宝儿的声音,带着责意与几分焦急:“锦儿,你要把线收好啊!你这样随手一丢,下次我们还要不要演了!”
锦儿脚步一滞,却没回头。她低声道:“一会,我一会儿收。”
说着,已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袖口。那指尖犹带丝线的微凉与清润油香,力道却执拗。
皇甫流云一时怔忡,人已被她引着,穿过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走向厅外廊道。
廊外灯昏,将鼎沸人声与浓郁檀香隔于身后。海风自舷窗涌入,带着清冷的湿气,顿觉天地一宽。
二人凭栏而立。墨绸般的海面漾着细碎月影,浪声絮絮,似在替人言语。
沉默在彼此间蔓延,只余风过耳际。
金锦儿望着那片深黝,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声音轻似梦呓:“等船回了津沽……我,我想随你去泉州,可好?”
皇甫流云一怔,话几乎脱口:“回泉州?可是……”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神情有些慌,“可是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未了。啊,我的意思是……好像……”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声音在风里被打散,支离。
锦儿眼底的光,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她唇边却强自弯起一抹笑纹,淡得如同水月镜花:“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
风掠过两人之间,吹起她鬓边几缕发丝。
皇甫流云张了张口,喉头微动,却没发出声。
海面上浪声翻涌,月光照着他的面孔,也照着她的笑,那笑淡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金锦儿侧身刚欲再说什么,忽听背后脚步轻响。金宝儿从舷梯上走来,衣袖拖着海风,神情冷静。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分寸:“流云小师傅若真有此心,他日我在京中为你们置办一处清净宅院,亦非难事。你意下如何?”
皇甫流云一怔,神色有些局促,随即正声答道:“多谢姐姐的好意。我与锦儿确实真心相待,只是……只是还有许多未了之事。待这些都了结,我愿带着她一路南行,就当游玩,也回泉州看看,看看那边如今是什么光景。”
金宝儿看着他,眼中似笑非笑,语气淡淡:“也好。希望你到时候别食言。”
说罢,她伸手扯了扯金锦儿的衣袖,语气比方才更自然几分:“上楼去,把你的丝线收好。乱成一坨麻了。”
锦儿应了一声,回头看了流云一眼,便随姐姐走远。她的身影在灯影间一晃,消失在楼梯尽头。
舱门后,一阵轻微的动静传来,谢忘川和陆青峯正探出头。
谢忘川压低声音,似笑非笑:“美人恩重,流云兄何以自处?”
皇甫流云望着姐妹俩离去的方向,又似望向更虚无的远处,半晌,只余一声轻叹:“夜深了,各自安歇吧。”言罢,转身步入舱内暗影,背影竟有几分落拓。
夤夜时分,海天如墨,唯月轮清辉,洒落一道碎银之路。
皇甫流云再上甲板,却见金锦儿独自抱膝坐于船舷旁,身上裹着薄衾,望着海面出神。
她没有回头,望着那一线海平,声音低低的:“这艘船,本是为了接岛上的族人回来的。”
她停了停,眼神似被月色压得发白,“结果,只接回了一船陌生人。那些人……都没能离开岛。”
浪声吞没她的话。
皇甫流云侧过头,看着她,神情温和却认真:“那……这么一艘大船,你们是怎么造出来的?”
金锦儿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一丝疲惫:“这艘船啊,整整造了五年。姐姐费尽心思,去找当年锦衣卫追杀惨案里幸存下来的族人。
那些人藏在民间,散在各处,有的已改了名,有的成了别家的仆从。她一个一个寻回来,让他们各自发挥技艺,构造这不系之舟。”
她的手指轻轻掠过甲板的木纹,像抚着熟悉的脉络。
“这船无桅无帆,亦无需多名舵手,底舱两侧有明轮,借暗流推舟,风静水缓时,顶上的风轮便会自行伸出,这全是我们荆家旧制。”
皇甫流云听得心里发紧,问得更轻:“只是为了登上那恶岛?”
锦儿摇了摇头,目光仍在远处的海上:“也不是。姐姐早就打定主意,不想再做逍遥坊笼中雀。她只望这舟它能载着我们,驶出樊笼,觅得新生,也为散落的族人寻一个能扎根的立足之地,不再似浮萍飘零。”
浪声起伏,吞没了更多言语,亦吞没了那未及宣之于口的怅惘与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墨色渐褪,透出隐隐的瓷白。
锦儿方缓缓起身,裹紧了薄衾,轻声道:“天亮了。”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下舱。木梯在脚下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似一声叹息,融入渐起的波涛与微茫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