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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坐着她的至亲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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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奶奶带着我去吊唁一位我不熟悉的老奶奶。

吊唁路上,奶奶叮嘱我:“看见什么都别吱声。”

灵堂里穿寿衣的老人静静坐在亲友中,朝我笑。

回家后奶奶替我擦脸,毛巾突然掉进盆里:“谁让你看她的?!”

我扭头——镜子里,那个奶奶正趴在我背上啃咬着什么。

而真实的尸体……此刻正站在奶奶身后。

---

那年夏天的土路,被太阳烤得像是起了卷儿的牛皮,烫得光脚不敢沾地。

风也是热的,裹着尘土和庄稼叶子腐烂的酸气,一阵阵扑在脸上。

奶奶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指甲掐得我肉疼。

路太长,我的短腿跟不上,几乎是一路被半拖半拽着往前挪。

“记牢了,”

奶奶的声音干巴巴的,和脚下的土路一个调子。

她没低头看我,眼睛盯着前面望不到头的田埂。

“到了地方,磕头,烧纸,然后就在边上乖乖坐着。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准吱声,不准问,记住了没?”

我喘着气,胡乱点头,喉咙里干得冒烟。

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

去干什么?

那个没了的人是谁?

我全不清楚。

只模糊知道是个奶奶,一个很不熟的、一年到头或许只在年节时远远见上一面的远房姨奶。

因为不熟,所以那点害怕也被漫长的跋涉和燥热磨得麻木了。

路两旁是高高的玉米秆子,绿得发黑,密匝匝地站着,一丝风也透不进。

除了我和奶奶踩起土沫的脚步声,四下里静得吓人,连蝉都不叫。

走到那处院坝时,日头已经歪西。

白惨惨的灵棚搭着,好些人穿着暗色的衣服,聚在一起,声音嗡嗡的,像忽然闯进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空气里混着劣质烟卷、线香和一种沉闷的、说不出的怪味儿。

奶奶猛地又掐了一下我的手心,压低声音:“刚才路上说的,记死了!”

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央,黑黢黢的,一头大,一头小。

我没敢细看,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

奶奶松了我,挤进那堆嗡嗡说话的大人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槛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灵堂里很吵,但又让人觉得一种死寂。

大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说着庄稼、收成、家长里短,偶尔夹杂一两声对亡人的唏嘘,很快又会被新的话题扯开。

他们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不清。

我缩着脖子,蹭到墙根一条窄板凳上坐下,尽力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尖。

就在我盯得眼睛发酸的时候,余光里,棺材斜后方,靠墙的那一圈人里,一个身影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暗蓝色的寿衣,浆洗得发硬,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扎眼。

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稀疏的髻。

一张脸干瘪得像是放皱了的果子,眼皮耷拉着,嘴角却奇怪地向上弯着,挂着一个极其僵硬的、像是用钩子硬扯出来的笑。

是照片摆在棺材头那个相框里的老人。

她就在那堆聊得正起劲的亲戚中间坐下了,安安稳稳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她旁边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人正大声说着什么旱情,唾沫星子横飞,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我的血好像一下子冻住了,头皮噼啪地炸开细小的麻。

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喊不出,也咽不下。

我想起奶奶路上说的话——“看见什么都别吱声”。

我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浑身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我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那是不是……

可是她明明就该躺在后面那口黑箱子里!

为什么她能坐在那?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

那个笑……她是不是在对我笑?

我不敢抬头,一秒都不敢。

时间黏糊糊地淌过去,每一息都拉得长长的,折磨人。

耳朵里灌满了那些无关痛痒的闲聊和那个灰布衫男人粗嘎的笑声,混合着我自己心脏咚咚捶打胸口的巨响。

后来,奶奶过来拎起我,说该回家了。

我像个木偶似的被她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跨出院门那一刻,我几乎要瘫软下去。

直到走出老远,拐上了田埂,我才敢偷偷回头望。

那处办丧事的院子已经变小了,模糊在夕阳的光尘里。什么都没有。

回去的路感觉短了些,也许是我只顾着埋头走,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穿着寿衣坐在人堆里的影子,还有那个怪笑。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进了自家院门。

煤油灯已经点起来了,昏黄的光晕撑开一小团黑暗,灶房里飘出晚饭的香气。

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我僵硬的四肢终于慢慢软和过来。

奶奶打来一盆温水,浸湿了毛巾,拧得半干,给我擦脸。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很舒服,我闭上眼,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吁出一口气。

“今天……”

我忍不住,声音还带着点颤,想把自己那可怕的发现说出来,获取一点安。

“今天在那个奶奶家,我看见……”

话没说完。

“啪嗒”一声,奶奶手里的毛巾掉回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透过薄薄的夏衣掐进我肉里。

她的脸在油灯的光线下陡然变得严厉甚至狰狞,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着,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度惊骇的东西。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厉,完全变了调,根本不是她平日里的声音。

“谁让你看她的?!啊?!谁让你看的?!”

我彻底吓呆了,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奶奶剧烈摇晃我的时候,我的脖子被她摇得猛地一歪,视线不由自主地偏转——

落在了旁边那只旧衣柜模糊的镜面上。

昏黄的、水汽氤氲的镜面里,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

而就在我的身后,紧紧地、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

是那个穿着暗蓝色寿衣的老人!

她比白天看起来更干瘪,银白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灰发粘在汗湿的额角。

她整张脸都埋在我的右肩颈窝处,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嶙峋的肩胛和弓起的背脊,一耸一耸地,像是在费力地啃咬着什么,吞咽着什么。

一种细微的、湿漉漉的咂吮声,隔着衣料,隐隐约约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四肢冰冷彻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却喊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奶奶从我僵直的眼神和极度恐惧的表情里读出了异常。

她猛地顺着我的视线扭过头,看向那面镜子。

“呃——”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从奶奶喉咙里挤出。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镜子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我的还要白。

抓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松开,剧烈地颤抖起来。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咂吮声持续着。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镜子里那趴在我背上的可怖景象上移开,越过我的头顶,看向我的身后——

看向那个真实存在的、此刻正站在堂屋门口的身影。

油灯的光晕微弱地拓开黑暗,勾勒出一个僵直的、穿着暗蓝色寿衣的轮廓。

银白的发髻一丝不苟,干瘪的脸上,那抹用钩子硬扯出来的、僵硬的笑容依旧挂着,直勾勾地,对着奶奶。

奶奶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映着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和门口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时间死了。

空气凝成冰冷沉重的铁块,砸在胸口,挤不出半点呼吸。

只有我背上那细微湿黏的咂吮声,还在持续,锲而不舍地钻入耳膜,刮擦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奶奶的眼珠像是被钉死了,直勾勾地越过我,瞪着堂屋门口。

那眼神空得吓人,所有的严厉、惊恐甚至活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映着一点颤抖的油灯火苗,和火苗后面那个穿着寿衣的轮廓。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嗬……嗬……”声,像是破了的风箱,抽不进一丝气。

我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铁皮,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想要扭过去,看向奶奶目光的终点。

恐惧像冰水裹住了我,动弹一下都艰难万分。

就在我的眼角余光即将瞥见门口那片不祥的暗蓝色时——

“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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