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坐着她的至亲一(2 / 2)
奶奶的声音猛地炸开,尖利得完全变了调,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
与此同时,她枯瘦的手掌猛地盖上了我的眼睛,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的眼珠按进颅骨里。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粗糙、温热的黑暗。
“闭眼!闭上!不准看!不准看!”
她嘶喊着,声音裂开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淬着最原始的恐惧。
我看不见了。
其他的感官却在黑暗中疯狂地放大、扭曲。
背上那湿冷的啃噬感更清晰了,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疯癫的专注。
那咂吮声黏腻地贴着我的耳朵,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响在脑髓里。
冰冷的吐息钻进我的衣领,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下去。
我闻到了更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陈旧木头和某种药草混在一起的味道,从门口的方向弥漫过来,压过了灶房残留的饭食香气。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奶奶破碎的喘息。
是另一种声音。
极其缓慢,极其拖沓。
窸窸窣窣——
像是某种布料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
很沉,每一下都拖着重量。
啪嗒…啪嗒…
像是沾满了泥水的脚掌,勉强抬起,又无力落下,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声响。
这声音……它在动。
它从门口的方向来。
正一点一点地,挪进堂屋。
朝着我和奶奶站立的这个地方过来。
奶奶捂着我眼睛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冰冷的汗珠从她的手腕滴落到我的额头上。
她不再嘶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气管,濒死的哀鸣。
那拖沓、粘稠的脚步声停了。
它就站在我们面前。
极近。
那土腥和陈腐的气味浓烈得让我阵阵作呕,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冻僵我的脸颊。
时间再一次凝固。只有背上的啃噬永无止境。
忽然,奶奶捂着我眼睛的手松开了。
不是她自己拿开的。
更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拨开、弹开!
甚至带得她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倒了旁边的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失去了手掌的遮蔽,我的眼睛骤然接触到他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刺痛得眯了一下。
然后,就在那模糊晃动的光影里,我看清了。
暗蓝色的寿衣下摆,滴淌下浑浊的水痕,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浆洗得发硬的衣料摩擦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再往上。
那双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两颗完全浑浊的、蒙着厚厚白翳的珠子,嵌在干瘪皱巴的眼窝里。
可它们精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还有那张脸。
那抹僵硬诡异的笑容扩大了,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和里面萎缩的、暗色的牙龈。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肌肉彻底失控后凝固出的狰狞表情。
它抬起了一只手臂。
干枯,青黑,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那只手缓慢地、坚定不移地,越过之间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伸向我的脸颊。
冰冷刺骨的寒意先一步抵达我的皮肤,激起一层密集的栗粒。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一刹那——
“滚开!!”
奶奶爆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到疯狂的勇气。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向我,似乎想用自己干瘦的身躯把我撞开,或是抱住我。
她的动作太快,太猛。
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只同样青黑干枯的手,从她身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五指扭曲如鸡爪,轻轻地、却又无比迅速地,朝向她的后心——
噗嗤。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像是湿布被撕裂的声响。
奶奶扑向我的动作猛地定格在半途。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她的眼睛还圆睁着,看着我,里面的恐惧尚未褪去,却又瞬间掺入了一种极致的惊愕和茫然。
她的嘴唇微微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一小股暗红色的血沫,从她嘴角溢了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碾碎。
奶奶扑向我的动作凝固成一道绝望的剪影,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可怖真相。
惊愕和剧痛缓慢地取代了最初的恐惧,在那双迅速灰败下去的瞳孔里弥漫开来。
嘴角那缕暗红的血沫,黏稠地、蜿蜒地爬过她颤抖的下巴,滴落。
“嗬……”
她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个破碎的音节,不是对我,不是对任何东西,只是生命溃散时最原始的漏气声。
那只从她身后阴影里探出的手,青黑、干枯,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正正地插在她的后心位置。
寿衣的布料在那里陷下去一个可怕的凹坑,周围迅速洇开一团深色、湿濡的痕迹,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我没有尖叫。
极致的恐惧碾过临界点,变成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将灵魂抽离身体的麻木。
我眼睁睁看着奶奶的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向前,软倒下去。
“砰。”
沉闷的声响。
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油灯的光晕在她身上投下静止的、浓黑的影子。
堂屋里死寂一片。
背上的啃噬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那双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冰冷的手,也停滞在半空。
穿着寿衣的“它”就站在我面前,不足一尺。
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睛依旧“看”着我,扩大的、非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极其缓慢地,那只停滞的手改变了方向,向下,指向软倒在地的奶奶。
另一个穿着同样寿衣的“存在”,从奶奶倒下的阴影里完全显现出来。
更干瘦,更佝偻,同样咧嘴笑着,同样睁着空洞的白翳眼睛。
它的那只手,还留在奶奶的后心里。
时间恢复了流动,却带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粘滞。
两个“它”。
一个指着我。
一个指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奶奶。
煤油灯的灯芯啪地爆开一个灯花,光线猛地跳跃了一下,明灭不定。
它们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了一种声音。
不是语言。
像是两片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又像是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折断。
“咔……嚓……嚓……”
这声音重叠着,交织着,充满了这间小小的、被黑暗和死亡围困的堂屋。
它们维持着指向的姿势,僵硬地,如同两具被无形线绳操控的木偶,开始向我挪近。
一步。
拖沓,粘稠。
又一步。
冰冷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陈腐的死亡味道。
我被逼得向后退,小腿肚撞上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只黑黢黢的、白天曾停放过棺材的条凳?
我不知道。退无可退。
它们的影子在摇晃的灯光下扭曲、拉长,吞噬着地面上奶奶静止的轮廓,即将把我完全覆盖。
那砂纸摩擦般的声响还在继续,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背颈处之前被啃噬的地方,开始传来一种诡异的、细微的麻痒,像是有无数冰冷的虫蚁正在皮下苏醒,试图钻出。
它们的指尖,离我的眼睛和心脏,只剩下一寸。
灯光猛地又是一暗。
仿佛永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