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借寿(1 / 2)
借寿
日历上用红笔圈出的那个日子,像一块越缩越小的淤痕,终于到了。
奶奶九十岁生日。
村里老人过寿本是喜事,可我家这氛围,却从半个月前就沉滞得拧出水来。
我妈几乎每晚都要跟我爸絮叨,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动什么:
“他爹,老话讲得明白,父母健在,不过寿。老太爷子虽然躺着不能动了,可还有着气呢,这寿宴一办,妈恐怕是折福折寿啊…我心里慌得很。”
我爸林国栋总是粗暴地打断她,嗓门刻意拔得老高,像是要说服自己,也像是要压过冥冥中某种低语:
“屁话!都是些老封建迷信!妈苦了一辈子,拉扯我长大,九十高寿不该风光风光?必须大办!让十里八乡都看看!”
他说这话时,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眼底有种异样的、近乎偏执的火光,烧得他坐立不安。
我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想借着奶奶的寿宴,向早年看不起我们家的亲戚、向这沉闷的村子证明些什么。
寿宴就设在家里的老堂屋。
傍晚时分,喧嚣像潮水一样灌满了每一个角落。
亲戚们高声谈笑,孩子们追逐打闹,厨房里油烟呛人,炖肉的腻香和燃烧的香烛那股子甜腥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
奶奶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得有些刺目的盘扣寿衣,被扶到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
她瘦小的身子几乎陷进宽大的椅子里,脸上是那种老人特有的、近乎麻木的慈祥,一双浑浊的眼睛半阖着,对周围的吵闹没什么反应,偶尔缓缓转动一下,空茫茫的,不知落在何处。
堂兄笨手笨脚地挂起巨大的“寿”字绒布幡,底下缀着的金色流苏微微晃动。
角落的香案上,两支婴儿手臂粗的红色寿烛已经点燃,烛火却跳得有些邪性,不安分地左右摇曳,忽明忽暗,投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像是群魔乱舞。
我心里那股没来由的不安越来越浓,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喉咙。
端菜经过香案时,分明感到一股子阴冷的风打着旋擦过脚踝,可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宴席终于开场。
杯盘交错,劝酒声、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我爸显得异常兴奋,挨桌敬酒,脸色酡红,声音洪亮得盖过了一切。
只有我妈,强笑着招呼客人,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安静得过分的奶奶,眉心的忧虑拧成了一个死结。
酒过三巡,高潮来了。
我爸和堂兄合力推出来一个巨大的三层奶油蛋糕,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九十根细小彩烛。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一张张笑脸,却莫名透着一股子诡异。
“熄灯!熄灯!妈,吹蜡烛许愿啦!”我爸大声喊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搀扶起奶奶瘦削的胳膊。
灯灭了。
只有蛋糕上那九十点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集体摇曳,像九十只窥伺的眼睛。
一片起哄叫好声中,奶奶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嘴唇微微噘起——
呼!
根本不是老人该有的微弱气息!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冰冷巨口,猛地一吸——所有蜡烛,九十朵小火苗,齐刷刷地、毫无挣扎地,同时熄灭!
那不是被风吹灭的摇曳,而是被瞬间抽干生命般的、彻底的、死寂的湮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了。
死一样的寂静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窗外的虫鸣都消失了。
不过一秒,或许是两秒,惨白的大灯猛地被谁按亮,刺得人眼睛生疼。
灯光下,奶奶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天灵盖,又像是被一根极细极韧的线猛地扯直!
她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咯”,然后,整个人像一段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木,直挺挺地、硬邦邦地、朝着后方,毫无缓冲地——
“砰!!”
一声闷响,砸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那声音沉重得不像一个干瘦老人能发出的,砸得人心口猛地一悸。
“妈——!!!”
我爸的嘶吼瞬间劈裂了死寂,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不信。
炸锅了。
惊呼声、哭喊声、桌椅被撞翻的哐当声、杯盘落地碎裂的刺耳声响混作一团。
人群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大脑一片空白,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扶,指尖刚触到奶奶的胳膊,冰!
刺骨的冰冷顺着指尖瞬间窜遍我全身,冻得我几乎心脏停跳!
一片混乱和遮挡中,我不知怎么,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慌乱攒动的人头,直直地钉在了堂屋西北角那个为了记录寿宴而临时架设的监控显示屏上。
黑白、略微闪烁的画面,冰冷地、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画面里,奶奶倒下的地方,人群惊慌地围拢,缝隙中——清晰地显示出一个身影!
一个极其瘦小、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头!
他穿着一身宽大得极不合体、颜色深暗、样式古老无比的寿衣,就直挺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奶奶倒下的身体正后方!
他低垂的头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
监控像素不高,看不清五官细节,那张脸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的、比周围更深的黑暗!
然后,那片黑暗,正对着摄像头的方向,极其清晰地、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结构的缓慢速度,朝着两侧裂开——裂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僵硬到极点的、一直咧到耳根下方的笑容!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那个笑容,占满了整个屏幕角落!
我浑身血液“嗡”地一声彻底冰封,四肢百骸瞬间麻木,头皮像是要炸裂开,张大了嘴,却连一丝尖叫都挤不出来,只有冷,绝望的冷,从每个毛孔里疯狂钻进来。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不知是谁在一片哭喊中声嘶力竭地狂喊。
救护车的尖啸声撕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医院长廊,灯光白得瘆人,浓重的消毒水味也压不住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医生做了全套检查,摘下听诊器,眉头拧得死紧,脸上是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