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雪压昆仑万仞青,白头孤剑赴边庭(1 / 2)
卷首语
《大吴通鉴?谢渊列传》载:“德佑初,谢渊任山西边卫总兵官,辖三关九隘,戍边凡五载。时边军粮饷调度多为奸吏所困,克扣成风,御寒物资常不及额。渊察其弊,力主清查,却遭户边勾结阻挠。岁末大雪封山,三关哨所粮尽衣单,士卒冻饿濒死,渊弃文书往复之繁,携亲信五人,冒雪亲赴前线,踏冰履雪七日,送达粮草棉衣,边地士卒感其恩,百姓怀其德,为立生祠于雁门关下。及渊蒙冤入南宫囚室,边地军民闻讯,多有泣血者。”
史评:《通鉴考异》曰:“谢渊戍边之难,非独在北元之扰,更在内部之蠹。太祖萧武设边军制度,置户部掌粮饷,兵部掌军政,玄夜卫北司掌监察,本欲三权相制,防杜弊端。然德佑年间,官官相护已成积习,粮饷克扣之事屡有发生,监察形同虚设。渊之冒雪送粮,是护边军之根本;今渊困寒狱,梦忆戍边,非怀旧之乐,实乃以昔时之坚守,明今日之清白也。梦中雪路,是忠勇之路;梦中士卒,是社稷之基;梦中百姓,是公道之证。纵使伪证污名,强权压身,然渊之赤心,已刻于边山雪石,铭于军民肺腑,非人力所能灭。”
白头吟?雪夜守边歌
雪压昆仑万仞青,白头孤剑赴边庭。
冰横瀚海三关断,风卷狂沙九塞冥。
敢逆穹苍担浩气,愿携孤胆破寒冥。
醉来长啸惊星月,醒后犹思卫汉宁。
囚室的寒意如附骨之疽,深夜里愈发刺骨。我靠着冰冷的石墙,单薄的囚服根本抵挡不住墙角冰棱散发的寒气,脚踝上的铁链被冻得冰凉,每一次细微挪动,都发出“铮然”的脆响,在空旷的囚室里荡开回音,又渐渐消散在漫天风雪中。
饥寒交迫间,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雪花仿佛化作了北境漫天飞絮,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我合上古涩的眼皮,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那些尘封的戍边岁月,竟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恍惚间,我似是坠入了一场沉酣的梦境,风雪更烈,却也更真切。
梦中的我,恰是弱冠刚过、初任山西边卫参将的年纪。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腰束玉带,佩着太祖御赐的七星剑,剑穗在风雪中轻轻晃动。那时的我,眼里还没有历经世事的沧桑,只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锐气,仿佛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守住这万里边防线。
周遭的光影有些恍惚,像是蒙着一层薄纱,我站在山西边卫的偏帐前,帐外雪如鹅毛,狂风呼啸,卷起的积雪打在帐帘上“哗哗”作响,声音既清晰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帐内,灯火通明,墙上悬挂的《山西边卫布防图》墨迹如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标记着每一处哨所的位置,伸手去触,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虚空,才惊觉这不过是梦影。
可那份年轻气盛的豪情,却真实得仿佛就在昨日——那时的我,总觉得守边是天大的荣耀,只要身先士卒,就能让弟兄们信服,就能让北元铁骑不敢越雷池一步。
“大人!紧急军情!”一声急促的呼喊刺破风雪,恍惚间,一名斥候身披厚厚的积雪,跌撞着闯入帐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铠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单膝跪地时,双手高举的军报仿佛在光影中晃动。
我心中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接过军报。纸张被雪水浸透,字迹却依旧清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三关哨所大雪封山已逾三日,粮草耗尽,御寒棉衣短缺大半,十七名士卒冻伤,三名重伤昏迷。指尖攥紧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些士卒冻得发紫的脸庞、干裂的嘴唇,竟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他们是我麾下的弟兄,是跟着我戍边的手足,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叫小石头的年轻士卒,刚入伍时才十五岁,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如今却可能已冻得奄奄一息。北境是大吴的门户,他们是门户上的铁钉,若任由他们冻饿而死,北元铁骑趁虚而入,山西危矣,大吴危矣!
恍惚间,我似是又看到了帐案上的粮饷拨付卷宗,上面赫然写着“本月粮饷、棉衣已于初三拨付,初六抵达边卫”。可如今已是月中,物资却迟迟未到,其中定有蹊跷。我伸手去翻卷宗后的接收回执,签字模糊不清,印章也与边卫接收官的印鉴不符,指尖划过纸面,只觉得一阵冰凉,心中已然明了:这回执是伪造的,粮饷定是在途中被克扣了!那时的我,年少气盛,哪里容得下这等龌龊事?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恨不能立刻将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揪出来,碎尸万段。
“备马!”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梦中竟带着几分急切的回响。“挑选五名精壮亲兵,带上足够的粮草、棉衣、炭火和药品,随我亲自前往三关哨所!”
恍惚间,似有老军劝阻的声音传来,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雪幕:“大人,您是参将,千金之躯,何必亲往?风雪正紧,山路险峻,恐有不测!不如派副将前往便是。”可我已然转身,抓起帐外的披风裹在身上——那披风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里面絮了厚厚的羊绒,带着家的暖意,是我赴任时母亲千叮万嘱让我带的,说北境寒冷,莫要冻着。那时的我,总觉得母亲多虑,守边的男儿,哪能怕这点风雪?如今想来,那份暖意,竟是我年少时最坚实的后盾。
“我是他们的长官,弟兄们在前线冻饿,我岂能安居后方?”我甩开劝阻的手,声音掷地有声,“身为将官,若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何以服众?这点风雪,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那时的我,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将心比心”四个字——弟兄们肯为我卖命,我便不能负了他们。
梦境中的风雪愈发猛烈,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我翻身上马,五名亲兵紧随其后,毅然踏入了漫天风雪。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既清晰又虚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我走在最前面,手中紧握缰绳,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前方的路况,风雪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却又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恍惚,像是隔着一层薄冰触摸寒冷。年少的我,只觉得这风雪是对我的考验,只要闯过去,就能证明自己,就能守住弟兄们,那份热血沸腾的感觉,如今想来,依旧让人动容。
雪深及膝,马蹄深陷雪中,每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我的靴底早已被积雪浸透,冰冷的雪水顺着裤管往上钻,冻得双腿发麻,可这寒意却又有些恍惚,时而刺骨,时而又仿佛被一股暖流驱散——那是年少时的热血,是对弟兄们的牵挂,支撑着我一步步往前走。我咬牙坚持,时不时回头高声鼓励亲兵:“再加把劲!早一刻到,士兵们便少受一刻罪!”
恍惚间,山路忽远忽近,有些路段清晰得能看到积雪下的碎石,有些路段却模糊一片,像是被风雪揉成了一团。一名亲兵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我们……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吗?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还没到哨所,就先冻僵了。”
我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壶烈酒递给亲兵。酒壶是父亲留下的,黄铜打造,带着岁月的包浆,仰头喝下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扩散开来,却又带着几分虚幻的灼热。“喝一口,暖暖身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兄们在哨所里没有棉衣,没有炭火,啃的是冻硬的干粮,喝的是雪水,他们都能坚持,我们这点苦,算得了什么?”那时的我,总把“坚持”二字挂在嘴边,却不知这两个字背后,是多少弟兄的忍饥挨饿,是多少家庭的牵肠挂肚。
我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另一名冻伤的亲兵身上,转身继续前行。风雪中,我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叠,那些曾经的艰辛与执着,在梦境中愈发清晰。我记得那时的我,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却依旧咬着牙往前走;我记得那时的我,饿了就啃一口冻硬的干粮,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哨所,快点让弟兄们吃上热饭,穿上暖衣。我知道,哨所里的弟兄们还在等我,他们信任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哪怕这只是一场梦,我也要走到他们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雪却依旧没有停歇。就在众人几乎绝望之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是哨所的篝火!”一名亲兵兴奋地喊道,声音在风雪中有些飘忽。
我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哨所的轮廓渐渐清晰,却依旧带着几分梦幻的模糊——那是一座简陋的石砌哨所,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顶破旧的帐篷搭在周围,篝火的光芒从帐篷缝隙中透出来,微弱却温暖。
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时,守哨的士卒们正蜷缩在帐篷里,身上裹着单薄的旧衣,有的甚至把茅草塞进衣服里御寒。他们的面容有些模糊,像是蒙着一层雾霭,可看到我冒着大雪前来,一个个先是惊愕,随即热泪盈眶,纷纷挣扎着跪倒在地:“大人!您怎么来了?”小石头也在其中,他的脸颊冻得发紫,双手红肿,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眼神里满是崇敬。
我连忙扶起他们,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满是暖意:“让弟兄们受苦了。”伸手去触他们的肩膀,只觉得一片冰凉,那触感真实得让人心疼。我当即下令分发粮草和棉衣,亲兵们解开行囊,热气腾腾的干粮、厚实的棉衣、温暖的炭火一一送到士卒手中。小石头接过一件棉衣,小心翼翼地穿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真挚,像是雪地里绽放的梅花。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热干粮,围在炭火旁取暖,冻得发紫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心中涌起一阵欣慰,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那时的我,只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只要弟兄们安好,只要边防线稳固,我受再多的罪也心甘情愿。
夜晚,我与士卒们围在篝火旁烤火取暖。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光影晃动间,他们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我拉着他们的手,促膝长谈,仔细询问边防的布防、北元的动向,还有他们在守边过程中遇到的难处。
“大人,北元骑兵近来时常在边境游荡,伺机骚扰,我们的哨所防御工事太过简陋,很难抵挡他们的突袭。”一名老兵的声音传来,既清晰又遥远,带着几分沙哑。他叫老陈,是哨所里资历最老的士卒,参加过多次战斗,身上带着好几处伤疤。
我点了点头,伸手去摸案上的纸笔,指尖却只碰到一片虚空,恍惚间,纸笔又出现在手中,我认真地记录下来:“你说得对,防御工事必须加固。回去后,我会立刻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修缮哨所,增设鹿角和壕沟,让北元骑兵无缝可钻。”那时的我,总觉得只要朝廷批准,事情就能办成,却不知官场的盘根错节,那些看似简单的请求,背后要经历多少推诿与阻挠。
“大人,我们的弓箭射程太短,北元骑兵的弓箭比我们的远,每次交锋,我们都吃亏。”小石头说道,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有些飘忽,像是随时会消散。他眼中带着一丝不甘,也带着一丝期盼,希望我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好的装备。
我心中一喜,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建议很好!我会与工部联系,争取尽快为你们配备新的强弓,再请工匠教你们制作火箭,保证让北元骑兵吃大亏!”我说得斩钉截铁,心中满是豪情,那时的我,坚信自己有能力为弟兄们争取到一切,坚信只要上下一心,就能守住这万里边防线。
士卒们纷纷畅所欲言,提出了很多切实可行的想法:有的建议在山口设置陷阱,有的建议加强烽火台的联络,有的建议组织士卒开垦荒地,实现粮草自给。他们的声音在风雪中交织,既真实又虚幻,我一一应承下来,拍着胸脯承诺:“你们说的这些,我回去后都会一一落实。守边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人的事,你们的建议,比黄金还珍贵。”恍惚间,篝火的暖意包裹着我,与士卒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竟让我暂时忘却了囚室的寒冷与屈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年纪,与弟兄们并肩作战,守护着共同的家园。
返程途中,路过一个偏远的村庄。村庄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雪地中,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带着几分梦幻的诗意。得知我是为边防守士卒送物资的参将,村民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在道路两旁,他们的身影有些模糊,却带着淳朴的暖意。
一位白发老丈拄着拐杖,领着几名村民,捧着刚蒸好的窝头、自家腌制的咸菜和一捆捆炭火,走到我面前。他的面容在风雪中有些看不清,却能感受到他眼中的真诚,深深鞠了一躬:“谢大人,您辛苦了!守边的士卒们保护我们不受北元铁骑侵扰,让我们能安稳种地、过日子,我们也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苍老,却充满了感激。
我连忙扶起他,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手掌,带着泥土的温度和岁月的沧桑,真实得惊人。“老丈,不必如此。守护百姓是我们军人的职责,这些东西,你们留着自己用吧。”那时的我,脸皮还薄,面对百姓的感谢,竟有些手足无措。
“谢大人,您就收下吧。”老丈坚持道,声音带着几分执拗,“我们家里虽然不富裕,但这些窝头和咸菜还是有的。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庄稼人。”他身后的村民们也纷纷附和,有的把怀里的鸡蛋塞给亲兵,有的把自家织的粗布递过来,眼神里满是期盼。
我看着他们手中捧着的食物和炭火,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眼眶瞬间湿润了。恍惚间,我似是又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温暖——那是百姓对军人的信任,是鱼水情深的见证。我想起自己赴任时,母亲曾说:“为官者,当以民为天,百姓过得好,国家才能安稳。”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如今在梦中重温,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这份温暖,比炭火更能暖人心,比任何功名都更珍贵。我不再推辞,让亲兵收下礼物,郑重地说道:“老丈,各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心意带给士卒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付出,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村民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像是融入了漫天飞絮。我翻身上马,向他们挥手告别,走出很远,回头望去,他们仍站在村口,身影如剪影般,定格在风雪中。那时的我,心中满是感动与自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这些淳朴的百姓,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铮——”脚踝上的铁链突然晃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如惊雷般刺破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