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峪澍纪事·魏淑妃(2 / 2)
萧炼抬眼,眸子亮得像淬了冰的玉,半点不惧我的身份,连站起身都省了,就那么蹲在雪地里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嘲讽:“淑妃娘娘,百姓的命要保,生灵的命也要护——这二者,从来不是非此即彼,难道娘娘觉得,救一只麻雀,就会耽误赈灾吗?”他的目光落在我腕上的金镯子上,那镯子是魏兄送的,嵌着鸽血红的宝石,在雪地里闪着刺眼的光,“倒是峪澍宫,昨日御膳房送来的血燕就有十斤,那是南海进贡的珍品,一两血燕能换十石米;炭火一日耗掉百斤暹罗银丝炭,一斤炭的价钱,够寻常百姓吃三天。这些银钱若省出三成捐去灾区,能买上千石米,救上千人的命,比送些‘暗藏心思’的玉容膏,实在多了。”
“暗藏心思”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冰锥子扎进我心口,我瞬间就明白,他定是知道了玉容膏的事——说不定是皇后身边的人漏了口风,也说不定是他自己查出来的。我攥紧宫袖,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疼得险些失态,胸口的气堵得发慌,恨不得立刻让人把他拖下去掌嘴。正要发作,莲心连忙上前半步,用温热的帕子沾了沾我的手,帕子上绣着细小的“安”字,是她特意给我绣的,低声道“娘娘,太后面前不宜失仪,假山后有李嬷嬷的影子”——李嬷嬷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跟着太后几十年,嘴碎得很,这话若是传进太后耳朵里,难免落个“苛待皇子”“心胸狭隘”的名声,对我晋贵妃不利。
我瞥见假山后晃动的素色衣角,那是李嬷嬷常穿的宫装颜色,硬生生把火气咽下去,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子,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只丢下一句“殿下好自为之”,转身就走,裙裾扫过雪地,留下一串凌乱的印子,像我此刻被戳穿心思的慌乱。走了几步,还听见萧炼轻声对那只麻雀说:“有些人穿着华丽,心却比这雪地还冷,连同类都要算计,活着也未必快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回峪澍宫时,那亲信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他穿一身灰布便服,把太监的身份掩得严严实实,连帽檐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的胡茬。见我进来,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压得极低,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想来是一路跑着来的,怕误了时辰。“大人说,朝堂上六部尚书已有五部是咱们的人,只剩下兵部尚书还跟着太子。户部尚书张大人昨晚还来府里回话,说江南的赈灾粮已经扣下了三成,都存在了咱们的私库里,等风头过了,就分发给各地的亲信。”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就差东宫和坤宁宫这最后一步,只要拿到皇后或太子‘结党’的实据,比如私通外臣的书信,或是贪墨的账目,就能彻底架空皇权,到时候大人说了算,娘娘您的贵妃之位也稳了,连陛下都得敬您三分。”
他抬头递上一个锦袋,袋口的绳结打得紧实,里面硬邦邦的,能摸到纸页的棱边。“这里是东宫近侍的名单,标红的三个是寒门出身,家里等着钱用,有两个的老母亲还在乡下卧病,没钱请太医;还有一个的妹妹被选进了浣衣局,日子过得苦。大人让娘娘想法子策反一两个,许他们锦衣卫的差事,那可是肥差,油水多;若是做得好,还能赏套京城的宅子,让他们的家人都搬到京城来。”
“大人还说,娘娘若能牵制住皇后,让她失了陛下的欢心,明年贵妃册礼必成,若是能诞下龙嗣,将来……将来这储君的位置,说不定都能争一争。”“知道了。”我打断他的话,锦袋捏在手里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指腹能摸到里面纸页的棱边,硌得手心发疼。魏兄的许诺越重,我越清楚自己的分量——我不过是他安在后宫的眼线,一枚有用时捧在手心、无用时便可丢弃的棋子。当年他救我,是因为我像他早逝的妹妹,能填补他的念想;如今重用我,是因为我能帮他盯着后宫,牵制皇后,为他的朝堂之争铺路。一旦我没了用处,或是坏了他的事,浣衣局的冰冷水,就是我的归宿,甚至比那更惨——魏兄心狠手辣,连“谢党”的孩童都不放过,更何况我一个没用的棋子。
夜深了,宫女们都退下,峪澍宫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偶尔爆裂的声响,“噼啪”一声,溅起细碎的光,映在墙上的《百鸟朝凤图》上,像极了当年浣衣局夏夜里的萤火虫。我从枕下摸出一块粗布帕子,是当年在浣衣局时,同屋的张姐姐送我的。帕子是用粗麻布做的,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线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颜色都褪了,边角磨得发毛,却被我摩挲得光滑温热,带着我的体温。
张姐姐比我大五岁,是浣衣局里最照顾我的人。她的手很巧,会用草编小玩意儿,每次得了赏钱,都会分我一半。有次我被管事嬷嬷罚饿肚子,从早上跪到傍晚,头晕眼花,她偷偷把自己的窝头分我一半,那窝头是糙米做的,混着麦麸,咽下去剌嗓子,可她掰给我的那半块,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嚼着竟有几分甜。她笑着说“我吃得饱”,其实她自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都凸了出来,眼睛却很亮,像星星。
后来张姐姐染了风寒,冬天的浣衣局冷得像冰窖,她盖着破棉絮,咳嗽得整夜睡不着,嗓子都咳哑了。没钱请太医,只能喝些滚烫的姜汤硬扛,可那点姜汤根本不管用,她的病越来越重,最后连床都下不了,死在了浣衣局的硬板床上,连块像样的裹尸布都没有。还是我和几个相熟的宫女凑钱买了块粗麻布,趁着夜色把她埋在宫墙根的荒坡上,连块碑都没有,只记得她坟前长着一丛狗尾巴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像她当年对我笑的模样。
魏兄给了我金钗玉簪,给了我琉璃宫殿,给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荣华——我现在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可我总在梦里回到那个冰寒的浣衣局。那时虽苦,却不用整日算计谁、提防谁,不用怕哪日魏兄倒台,我便成了阶下囚;那时的人很简单,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张姐姐会真心对我好,会把唯一的窝头分我一半。那时的暖,是张姐姐分我的半块窝头,是夜里挤在一个被窝里的体温,是她给我绣的粗布帕子,比现在这满殿的蜜合香都暖,都真实。
就像昨日送玉容膏,若被皇后查出端倪,便是“谋害中宫”的死罪,这在宫里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魏兄绝不会为了我与皇权抗衡,他只会亲手把我推出去顶罪,对外说我“嫉妒皇后,私下行凶”,保全他自己和他的权势。到时候,我连张姐姐那样的粗麻布裹尸布都得不到,可能会被乱棍打死,扔到乱葬岗,连条狗都不如。帕子边缘磨出的毛边蹭着掌心,像张姐姐当年给我暖手时粗糙的指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当年管事嬷嬷的藤鞭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廊下的宫灯被吹得左右摇晃,影子在墙上晃成鬼魅,忽大忽小,一会儿是张姐姐的脸,一会儿是魏进忠冷漠的眼。我对着琉璃镜发呆,镜中的人鬓插金钗,面敷粉黛,一身绫罗绸缎,耳垂上的东珠映着烛火,亮得晃眼,可眼底的疲惫却藏不住,连脂粉都盖不住那点青黑。
当年在浣衣局,我盼着一件暖和的棉衣就心满意足,盼着冬天能有口热汤喝,盼着管事嬷嬷能少打我一次。如今坐拥金山银山,却夜夜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浣衣局,双手泡在冰水里,疼得喘不过气,魏兄站在廊下,穿着华丽的蟒袍,冷冷地看着我,像看一件没用的旧物,说“你这丫头,没用了”。莲心进来添灯,见我对着旧帕子出神,轻声劝:“娘娘,魏大人如今权倾朝野,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谁敢动您?上次丽妃娘娘多说了您一句闲话,转头就被陛下罚去闭门思过了,您就放宽心享富贵便是。”
我没回话,只是把帕子塞进枕下,帕角硌着后脑勺,钝钝的疼,却让我清醒了几分——这宫里的富贵,从来都不是安稳的,就像这峪澍宫的暖,全靠魏进忠的权势烧着,一旦权势灭了,暖就成了寒,甚至比浣衣局的寒更刺骨。莲心见我不说话,又添了些炭,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殿里又只剩我一个人,陪着满殿的烛火和满心的慌。
我太清楚这后宫的生存法则,就像峪澍宫的地龙,看着暖烘烘的,底下却埋着烧不尽的炭火,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把自己烧成灰烬。我靠着魏兄往上爬,踩着那些比我卑微的人过活,比如那个被打发去浆洗房的管事嬷嬷,比如那些被魏兄扳倒的“谢党”官员的家眷,她们的苦难,成了我荣华的垫脚石。可我知道,这荣华本就建在流沙之上,风一吹就可能散,魏进忠的权势再大,也敌不过“君心”二字,当年的权臣哪个不是盛极一时,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但我没得选,从魏进忠在宫道上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被绑上了他的船,船桨在他手里,我连跳船的资格都没有——要么顺着这股权势荣登贵妃之位,甚至成为未来的太后,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要么等着船翻,一同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像张姐姐一样,连块碑都留不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这宫里的人,要么是猎人,要么是猎物,我当过最惨的猎物,被人随意打骂,任人宰割,如今就要做最狠的猎人,握着刀,盯着我的猎物,哪怕这刀是魏进忠递的,哪怕这猎物是皇后和太子,我也必须出手。
第二日清晨,我特意换上一身正红色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比皇后的素色宫装更惹眼。鬓边插着赤金点翠步摇,每走一步都晃出细碎的声响,张扬又夺目——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魏翠儿如今的体面,我要让皇后知道,这后宫不是她一个人的天下。我亲自捧着新制的杏仁酥酪去坤宁宫“赔罪”,酥酪用白玉碗装着,上面撒了一层细密的杏仁碎,香气扑鼻,是陛下最爱的口味。
刚进暖阁就看见皇后坐在窗边看书,阳光落在她素色的宫装上,柔和得像一层纱,她手边的青瓷碗里飘着几片白梅,清雅得晃眼,连翻书的动作都透着温婉。“淑妃有心了。”她抬头看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日的玉容膏之事从未发生,连我送的酥酪,也只是让宫女放在一边,未曾动过——她定是防着我。我屈膝行礼,指尖却在暗中打量她的脸色——肤色依旧白皙细腻,不见半分暗沉,指尖捏着帕子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寒水石粉需得连用七日才见痕迹,急不得,我有的是耐心。
我垂眸笑着回话,说着“昨日言语唐突,还望娘娘恕罪”的吉祥话,眼底的笑意未达深处,指尖已在袖中掐算着下一桩“好礼”——莲心查过,皇后的贴身宫女锦书,家里弟弟欠了赌坊的钱,正急着用钱,这便是我的突破口。这后宫的博弈,从来都与朝堂的较量同频共振,魏兄在朝前厮杀,扣下赈灾粮,安插亲信;我便在后宫周旋,拉拢宫女,算计皇后。这场仗,我必须赢,也只能赢,因为我身后,早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