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双金坞(五)(1 / 2)
“中年女子……”章大哥的妻子“啊”了声,手肘顶了下丈夫说道,“就是去世的申二家,一直空着,前不久不是村里来个女的?就让她住那里了。那女的刚开始处着还行,后来就不怎么出来了,整个人看着郁郁的,也不跟我们讲话——老章,咱们墩娃子被她领着,不会有事吧?”
看妻子紧张起来,章大哥也越发忧虑起来。他看了眼小女儿,将她抱下来往六八一怀里一塞,说道:“劳烦你们帮忙看下,我们再去找!”
看着夫妻俩着急忙慌的背景,赵水和八一、孩子三面相觑,一时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名女子面对大火确实显得太过镇静,一双眼睛蕴含着复杂的情绪,与其他乡民都不同。
“八一,你先照看下孩子,我出去帮忙找。”赵水翻身下床道。
“啊,我吗?”八一愣然道,“可是你才刚……”
话到一半,赵水已跑了出去。茅屋中剩下六八一和小女孩面面相觑,六八一有些不知所措,无奈冲小女孩“嘿嘿”笑了两声,孩子的眼睛看着他眨巴眨巴,突然瘪下嘴角,毫无征兆地哇哇哭了起来。
赵水寻人的速度比章家夫妻俩快许多。几百号人被分成了好几十支小队散落各处,有的清理灰烬、有的和泥编草、有的煮饭洗衣……他们见赵水匆匆而过时,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扬手向他招呼。
“尤娘子!”赵水落脚叫道,“你可有看见章大哥的儿子墩墩?”
尤香香正忙着打桩,看见他后忙问道:“你醒了?身体可还好?”
“我没事。”
“章哥早问过了,都没看见。早上大长老分组安排活计的时候,就没有。”
“嗯。”赵水点点头,低眸思索。既然大家都没看到,那说明昨晚她就没跟上大家,或许还留在山里。
他扭头刚抬脚,又被尤香香叫住。
“老粥。”
“什么事?”
“经昨日之事,发觉你我行事互不相让,观念难达共识。尤某追慕之心就此作罢,此前之事,多谢粥哥照拂。”
赵水闻言愣住,片刻后反应过来,低眸笑了下,回道:“嗯。你我二人,还是朋友。”
他笑着看向尤香香,可对方却没露出像他一样的释然笑容。
“看来你并不觉得可惜,答应得这么利索。”尤香香蹙起眉头道。
“我……”
“赶紧去找人吧。”尤香香忽然语气不耐烦地道,弯腰继续手上的活计,锤起锤落间,差点砸中赵水的下巴。
赵水懵懵然,挠着脑袋往村口去了。
他顺着昨夜送那女子和孩子的方向往前找去,沿路推测可以落脚的地方,在七拐八拐之后,果然在一处僻静的背风处发现了那女子,怀中正抱着墩墩。
“嘘——”见赵水大步靠近,那女子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水减缓脚步,仔细打量她怀中的孩子。胸口平缓地起伏,脸上除了擦灰没有伤痕,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睡得正香。
赵水放下心来,转而看向那女子。对方见状,似乎也明白他来意,小心地将孩子放躺后,起身带赵水往外走了走。
“为何不把孩子带回他父母身边?”赵水直接问道。
“那你带回去吧。”对方低头转过身去。
她的态度让赵水心生疑惑,他打量着这女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凄。”
“林凄……我会如实和他父母说明情况的。”
他点头致意,身子刚动,林凄忽然转过身来。
“你就是昨晚唤雨扑火的人吗?”她问道。
“是。”
“听闻你向二长老询问失忆之事,可有结果?”
赵水心想她虽不常在村中露面,却知晓得清楚,摇头答道:“没有。”
“那出村寻路呢?”
她的目光炯炯,赵水不知她问话何意,没有多言,再次摇头。
“真没用。”林凄有些恨恨道。
赵水冷不防被嫌弃,有些莫名其妙——今日碰到的女子怎地一个两个都这种态度对他。刚想开口,却又被林凄堵了回去。
“倘若我能让你寻回一些过去,你可想出去,过回自己的日子?”她问道,语速快而坚定,听得赵水目露讶异。
“你是说,找回记忆?”
“回忆确实办不到,但至少,能让你更了解自己的过去。但你要保证,若日后你找到办法走出去,无论怎样艰难,都必须带上我。”
赵水的双眼眯了下。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打量眼前这个年长的女人,问道:“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在蒙骗我?倘若真能知晓过去,为何这村子里无人提及,就你知道?”
林凄抬眸看他,眼神忽然变得哀伤,轻声回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所谓的过去也是在每个人自己身上找寻。我能想到、做到的,其他人必然也能,但却无人去问,难道,真的是大家都不关心吗?不……更可能的是,所有关心过去的、甚至找回记忆的,都被抹除了。”
山风刮过,睡梦中的孩子咳嗽两声,惹得二人探身去看。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过日子似乎是件特别容易的事,不会暴雪干旱,田里很容易种出粮食,不愁钱花甚至守着金山,乡民还会完全接纳一个外来的人,给吃给穿还送房子,习以为常地接纳一个新人。”林凄说道,“起初,我也被这氛围感染,每日活得快活。干活时,我和隔壁田一个叫“艾草”的人聊起失忆的事,恰好他也对自己的过去好奇,有一天,他说好像发现自己过去是干什么的了,要去找人询问。再后来,就没见他来田里,等听说时,人已经下葬了。说是拿镰刀自杀的。”
赵水微微皱眉。
“这里的人,长寿,病少,每故去一人大家都知道。给艾草下葬时,听他们说起村中的意外——自杀、暴毙、溺河、坠落金山,以及远遁山林再无踪影……后来我找机会到处和人闲聊,发现那些人大多数,生前或多或少都提过想要找回记忆的事。”林凄说着,望向山下村庄的废墟,面露寒意,“一个地方如果想要长久的稳定,光靠朴实的人心是无法完成的,更何况还有外来的陌生人,一次次挑战这里的“规矩”。一定有某种事物,或是某个人,在维持这里的安逸。”
她的这些话,是赵水从未听说过的事,也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他相信人性本善,所以人们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过得悠然自足也不足为奇。可是细细想来,六百多号人,每个人的想法、性情不一,竟没有分帮结派、闹事夺权,确实不易。更何况若按二长老所言,金坞村是关押凶恶“囚犯”的地方,即便忘却前尘,性情中的好斗刚强却仍可见一斑。
“所以你终日不出家门,是在想办法找回记忆?”赵水问道。
“更多的是躲避。既怕被发觉想要逃离之心,又怕日子久了,便真把这里当成家。所以我必须努力抓住过去的蛛丝马迹,将他们编织成原来的我。”
“你都想起了什么?”
“我生过孩子。”林凄的手抚上腹部,望着不远处沉沉睡着的墩墩,说道,“肚子上的妊娠是最直接的证明。我知道如何抱婴儿、如何喂养,如何照看这六七岁大的孩童——可我不会编发。所以我想,我必有个孩子,是个男娃。”
她的声音发颤,看着墩娃子的眼中满是炽热与怜惜,好似在透过他,看着在自己的记忆中消失的、不知所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