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大官人的商业版图(2 / 2)
兰香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扶半抱着摇摇欲坠、脚下发软的孟玉楼,一步一挨,心翼翼地跟在西门庆那高大魁梧的身形之后。
外头那卷地撒野的穿堂风,撞在这堵“肉山”上,登时消了声,匿了迹,一丝儿寒毛也钻不进来。
她两个缩在后头,仿佛躲进了泰山影里,但觉一股暖烘烘的阳刚之气裹住周身,再无半点寒意。
县衙大门外,早已候着两辆气派非凡的马车。
那车皆是朱漆描金,翠盖珠围,拉车的健马皮毛油亮,打着响鼻。车旁肃立着七八个精壮家丁,垂手侍立,鸦雀无声,显是西门府上的规矩。
大官人头也不回,只略抬了抬下巴,吩咐道:“你二人,上后面那辆车。”
随即,他目光扫向一旁伶俐的厮玳安:“玳安,你带这些人,再雇上几辆马车,跟着孟家娘子走一趟。把她家里头那些房契、地契,还有值钱的箱笼细软、金银器皿,一应物事,都仔细点算清楚,妥妥帖帖地搬回宅里,不得有误!”
玳安闻言,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脆生生应了个肥喏:“大爹放心!的省得!保管给您办得滴水不漏!”
孟玉楼在兰香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了那辆铺着厚厚锦褥的马车。
车轮一动,辘辘前行。
孟玉楼一把攥住兰香的手,冰凉的手指掐得兰香生疼。她凑近兰香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深沉的忧虑:
“眼看就要进那西门府了……那深宅大院,比不得咱们那门户!里头话做事,千万要夹紧了尾巴!眼要亮,心要细,嘴要严!不该看的别瞎看,不该听的别瞎听,不该的,打死也烂在肚子里!”
“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我已然是自身尚且难保,哪里……哪里还护得住你!”
到此处,孟玉楼心如刀绞,泪珠儿又在眼眶里打转。她飞快地褪下腕子上那只温润的玉镯,不由分,死命塞进兰香的手心,又紧紧攥住兰香的手指,挡住她推却让她牢牢握住,声音带着的急切:
“这个……你贴身藏好了!或用红绳线裹住玉光,千万莫叫人瞧见!这是咱们俩最后一点傍身的指望!万一……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好歹能换些钱财应个急缓!”
兰香眼中含泪连连点头。
不久后。
西门大宅中。
西门大官人歪在厅上首位的太师椅里,身后侍立着金莲儿并李桂姐。
阶下,玳安垂手肃立,虾着腰儿,恭恭敬敬回话:“禀大爹,的随孟家娘子回了杨宅,一应箱笼家伙都点验明白,尽数抬进后边库房收着锁了。这是清单在此,请爹过目。”
着,双手捧上一张纸笺。
大官人眼皮也不撩,鼻子里哼了一声:“念来!”
“是。”玳安抖开清单,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计开:“紫檀木雕花镶嵌象牙围子罗汉床两张,俱配着苏杭上等绫罗帐幔,一色银错金帐钩,端的精巧富丽……”
阶下,孟玉楼跪在冰冷砖地上,螓首低垂,神色黯然。
这两张罗汉床端的是她宅中压箱底的排场,莫清河县里寻不出第二份。
便是放到那天子脚下的京师地面,也属稀罕物件!少也值他千两白晃晃的雪花银子!
玳安接着念:“四季衣裳、妆花袍儿,满满当当,足有四五只大箱笼……”
话音未,大官人身后的金莲与李桂姐,眼风儿不约而同地一碰,倒抽一口凉气,那四只眸子里,霎时便涌起一层水汪汪的艳羡。
似她们这等贴身伏侍惯了的,最眼热的便是那穿不完的堆山填海的绫罗绸缎!
尤其那描金箱柜“吱呀”一声开了锁,里头堆的、迭的、挂的,真真锦绣成山,珠光宝气直晃瞎了眼!
馋得人心肝儿乱跳,恨不能立时扑上去,把那满坑满谷的好料子都裹在自家皮肉上!
虽托老爷的疼爱,也跟着做了几件体面新衣,可人啊就是如此!
油水沾过,嘴就刁了。
从前那些粗布麻葛的旧袄裙,如今再看,简直成了腌臜的破抹布,穿在身上,扎肉!硌心!活像叫花子披了麻袋片儿!
正应了那句老话:做惯了神仙,再咽不下粗糠!
这身子骨,叫那好衣裳养得娇贵了,哪里还受得半分委屈?
两人羡慕的眼风才碰了碰,旋又想起彼此嫌隙,登时又不约而同地各自撇过脸去,鼻子里轻轻一哼,丢给对方一个白眼仁儿。
玳安又报道:“金银首饰头面,十数件!”
听到此节,大官人奇道:“为何你衣裳这般多,首饰却恁地少?”
孟玉楼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禀大官人,衣裳多,皆是奴家……奴家每见时新花样,便要仿制改良,原待日后……日后或开个成衣铺子营生,故此积攒了些。”
“至于首饰……奴家素日在布庄后头操持,脂粉尚且不施,哪得闲工夫戴那些首饰?故而不多。”
西门庆“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这女人还称呼自己‘大官人’三个字有些刺耳,看来还没认识到自己的地位。
心中一动当下也不发作,下巴朝玳安一点,示意继续。
玳安忙念完了清单,又躬身道:“大爹,孟家娘子带来的硬头货,便是这些了。其余些个瓶罐摆设,的也请了几位行当里先生掌眼,都道是些不值当破费的夯货,便丢在杨宅,不曾搬来。”
“再有的,便是狮子街开着的那间绒线铺并杨氏布庄,铺里的货物、账目,一时半刻盘查不清爽。”
“的已留下几个孔武护院在那里把门看守。明儿一早,便请徐直、傅账房那些老手过去,定将两处铺子的存货、银钱、账目,细细盘查个水石出,再报与大爹裁夺。”
大官人“嗯”了一声,摩挲着腰间羊脂玉带扣,懒洋洋道:“晓得了。办得倒还仔细,下去吧。”
“是!”玳安响亮地应了一声,虾着腰,倒着碎步,利索地退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微抬,目光在孟玉楼身上溜了一转,手指敲着紫檀椅扶手,慢悠悠问道:“那狮子街的绒线铺并布庄,每月里刨去开销,实打实能几个银子?”
孟玉楼依旧跪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回大官人的话。绒线铺是本营生,出息有限,每月净利……约摸在三十两上下浮动,年景好时或有添头,荒时暴月便短些。布庄……布庄略强些,每月刨净了,总在八十两银子上下,左右也差不得许多。”
大官人听了点点头。
这一年下来,一千三百两有余,近一千五百两的进项!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阶下这妇人。
一个寡妇人家,竟能撑起这般营生,年嚼裹出千五百两雪花银,端的会算计,有手段!
可惜生错了时代。
怨不得那些姓杨的族亲,涎水流了三尺长,都盯着这块肥肉!
大官人又问道:“既是这般出息,想必也攒下些体己?怎地不见存银?”
孟玉楼闻听此问,脸色倏地一暗,螓首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前,声音也细弱蚊蝇,透着几分苦涩与无奈:
“禀大官人。一则是奴家平日宅中用度,人情往来,打点各方!”
“二则杨氏那些族中长辈,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总……总孝敬一二,推脱不得!”
她顿了顿,才艰难续道:“……再有前些时,为……为与大官人争.奴家……奴家把历年积攒下的两千余两存银,尽数填了进去……犹嫌不足,还……还挪借了些印子钱……”
话到最后,已是声若游丝,带着颤音。
大官人面上虽只眉毛微挑,心底却翻江倒海,若非自己搬动了清河县达官贵人开张撑场面,又借着这由头,推出那‘十人成团’的法子……这一局,鹿死谁手,还真难!
这孟玉楼,倒是个敢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狠角色!
这一趟救她回来,少也有三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袋!
更妙的是,这美艳的寡妇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这清河县里,从绒线铺子到布庄行当,再到那绸缎庄,上下几道关口,如今都捏在自己手心里。
只消再收罗几个顶尖的巧手裁缝,便能将那些绫罗绸缎都变作时新衣裳,开一个大型成衣铺子!
将这成衣买卖直捣那京师并南方繁华地面,也是日进斗金的营生!
想到这里。
大官人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
只见她跪得笔直,身上还穿着白荷潞绸袄儿,鹅黄挑线裙子。
臀儿沉甸甸地压在脚后跟上。
而那双腿修长,自丰臀下笔直地向前延伸,虽极力并拢,却因着腿肉丰腴,膝盖内侧仍不免紧紧相贴。
将那一段腿根至膝上的丰腴曲线勾勒得饱满溢出。
烛光摇曳,映得她裙袄上金线闪闪,却也照出她额角渗出的细汗,几缕鬓发狼狈地黏在粉腮旁。
那精心打扮的富贵气象,与这屈辱跪姿、紧绷的衣料下呼之欲出的丰腴,形成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对比——真真是:
罗绮裹玉山,跪地显真章。肉丰脂厚处,狼狈更添香!
大官人慢悠悠啜了口茶,淡淡道:“你既进了府里当丫头使唤。外头那两个铺子营生,便交出来把,我让徐直一并料理。”
孟玉楼听罢,如遭雷击,那雪白的颈子猛可里一挺,樱唇微启,似有万语千言堵在喉头,终究只化作一团浊气,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