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基石和星光(2 / 2)
顾锦城的反应如同不稳定的信号,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他依旧是沉默而迷茫的,只是被动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她白大褂的某一处,仿佛那些信息只是穿过他身体的无关风声。但偶尔,当宋墨涵提到某个特定的词(如“渗透”、“高地”),或者她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手臂上某处与握枪姿势相关的肌肉群时,他的眼球转动会微微加快,或者呼吸节奏会产生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或加速。
有一次,宋墨涵在帮他做手部关节的被动活动,预防肌肉萎缩时,轻轻按摩着他虎口和指关节上那些厚实坚硬的枪茧,低声如同自语般说道:“你的手,骨节分明,这些茧子的位置……很适合长时间稳定地握枪。”
顾锦城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凝聚了一瞬,牢牢落在自己那双布满各种伤痕和老茧的手上,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却带着力量感的音节:“……任…务…”
“任务已经结束了,”宋墨涵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柔声却无比清晰地接上,同时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试图通过触觉传递安全和确定的信号,“‘黑雨’行动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很安全,在这里,在‘灯塔’基地,和我在一起。”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她,但那双总是笼罩着浓雾的眼睛,在之后的几分钟里,第一次,异常清晰地、短暂地聚焦在了宋墨涵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全然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仿佛穿透迷雾的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那一刻,宋墨涵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随即又缓缓松开。希望,如同在贫瘠龟裂的土地上,终于看到一株嫩绿的小草挣扎而出,微小,却带着撼动人心的顽强。
沈磐则负责在顾锦城精神状态相对更好的时间窗口,进行更结构化的、精心设计的认知干预。他用经过严格筛选的图片(如不同地形的战术地图、制式武器图片)、声音(包括一些经过降噪处理的特定战术指令、远近不同的武器操作声、甚至是车辆引擎声),在极其谨慎控制剂量和时长的情况下,甚至尝试引入一些模拟的气味线索(如经过高度稀释的硝烟味、潮湿尘土味),以多感官的方式尝试触发他的情景记忆和更深层的程序性记忆。沈磐很快确认,顾锦城对战术相关的声音和图像反应最为显着且迅速,手指会无意识地在床单上进行微小的战术手势比划,核心肌群也会瞬间紧绷,进入一种潜意识的预备战斗状态。这印证了他强大的肌肉记忆和几乎融入本能的战斗技能依然完好地封存在身体深处,等待着唤醒的指令。
夜晚,依旧是宋墨涵独自守护的时间。这几乎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言的、不成文的默契,或者说,是宋墨涵单方面固执的坚持。她需要这份绝对的寂静,来观察他最真实、最不设防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记录下任何可能被白天喧嚣掩盖的细微变化;同时,她也需要这份近乎仪式感的陪伴,来履行自己心中那份早已超越普通医患关系的、沉甸甸的承诺——她带他离开地狱边缘,就要负责将他引回人间。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如同永恒的心跳。顾锦城似乎陷入了深层的梦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人激烈争辩或发出警告,身体也开始出现轻微的挣扎和抗拒动作。
宋墨涵立刻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神经学文献,快步靠近他,俯下身,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呼唤:“顾锦城?醒醒,你在做梦,这里很安全。”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与如同实质般的冰冷警惕,仿佛还置身于炮火连天、危机四伏的战场。他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军刺,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宋墨涵,那眼神,是纯粹的、属于顶级战士在陌生环境下的防御和审视,冰冷、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宋墨涵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窜上,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慌后退,依旧保持着温和而坚定的姿态,声音放得更缓,重复着锚定现实的话语:“是我,宋墨涵。你的医声。你在‘灯塔’基地地下医疗中心,你很安全。”
顾锦城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面容辨认背后的真相,在判断眼前的人是友是敌。时间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流逝了几秒,那骇人的锐利和冰冷,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浮上来的、熟悉的迷茫,以及一丝……因刚才自己那近乎失控的过度反应而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措和歉意。他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的滋味,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那片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宋……医生……”他沙哑地开口,声音破碎而虚弱,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无力感。
“嗯,”宋墨涵轻轻应道,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对峙从未发生。她拿起旁边的温水棉签,再次细致地湿润他干涸的嘴唇,“做噩梦了?没关系,只是梦,都过去了。”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只是顺从地、带着一丝依赖地接受着她温柔的照料。当宋墨涵确认他情绪稳定,准备直起身稍微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时,他的手,再次,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勾住了她白大褂的衣袖一角。力道很轻,轻到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但那动作里蕴含的、近乎雏鸟眷恋般的、害怕被独自留下的意味,却重若千钧,狠狠撞在宋墨涵的心上。
宋墨涵停住了所有动作。她没有试图抽回衣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就着这个被牵绊的姿势,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下,任由他牵着那一角洁白的衣料,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脆弱的缆绳。
隔离舱内,重新恢复了宁静,仪器的“嘀嗒”声再次成为主宰。柔和的阅读灯光在她身后投下温暖而静谧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仿佛时间流速都变得缓慢的小小世界里。
她看着他重新闭上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属于铁血队长的、无坚不摧的坚硬外壳,在病痛和失忆的双重折磨下,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裂痕,显露出其下柔软而脆弱的内里。而她,宋墨涵,这个本该只负责他生理伤痛的医生,却因命运的离奇安排,阴差阳错地,成了他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记忆废墟与心灵迷雾中,唯一能够感知到、能够抓住的、真实而温暖的依靠。
这种极致的依赖与信任,诞生于生命最严酷的考验边缘,剥离了身份、地位、过往一切世俗的附加条件,只剩下两个生命体之间最原始的吸引与守护。它是如此纯粹,不掺杂质;如此沉重,无法轻易背负;却又如此自然地,在她内心深处那片原本只属于理性与专业领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生长。
她是他的医生,是他的基石,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现在,为他提供着重建一切的立足点。
而他,这个迷失了过往、连自己是谁都需要重新拼凑的硬汉,在无意识的混沌中,也成了她循规蹈矩、充满责任与使命的生命里,一道意外闯入的、强烈而独特的星光,照亮了她从未预料会涉足的情感深处,让她清晰地体会到了那种超越职责的、关乎灵魂的牵绊与共同成长。
星光无言,透过观察窗特殊的滤光玻璃,静静洒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指间虽未直接相触,但那勾连的、微不足道的衣袖,却仿佛比任何热烈的拥抱都更加紧密,更加深刻地连接着两个反差巨大、却又在命运的洪流中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灵魂。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废土之上,在这间充满科技冷光的医疗舱内,一段始于生死救赎、归于内心真心的战地恋曲,正于无声处,悄然奏响它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