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南洋变局:圣战之名与帝心之裂(1 / 2)
当北疆的寒流与朝堂的争议尚未平息,帝国遥远的南方,在炽热潮湿的香料群岛,一场被冠以“圣战”之名的风暴骤然降临。它不再仅仅是土地、利益或统治权的争夺,而是触及了文明根底的信仰碰撞,并如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帝国中枢那已然清晰而深刻的裂痕。
安汶岛,丁香与肉豆蔻的芬芳之地,此刻却被硝烟与血腥味笼罩。宣慰司所在的港湾城镇,尚能维持表面的秩序,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城外,尤其是岛屿东北部多山的“丁香岭”地区,叛乱已呈燎原之势。
林远志站在宣慰司衙门的了望台上,眉头紧锁,望着远处山峦间不时升起的几缕黑烟。他身上崭新的从三品武官袍服沾着尘土和汗渍,原本儒雅的面容如今写满了疲惫与凝重。月前,他还是旧港副将,因在镇压土着袭扰中表现出色,被紧急调任安汶宣慰副使兼镇守使,负责弹压此地的乱局。他本以为不过是又一拨土着因土地或赋税问题的暴动,但现实远比他预想的残酷和复杂。
“林大人,前哨急报!”一名亲卫疾步奔上,呈上一份染血的短笺。
林远志迅速展开,字迹潦草:“…匪众约四百,裹挟更多山民,据‘鹰愁涧’险要,垒石设伏。我前锋一队五十人强攻,中伏,死伤近半…匪首自称‘真主之剑’哈吉·苏莱曼,言我等为‘卡菲勒’(异教徒),毁其寺,辱其经,当以血净之…匪中确有葡、荷夷人身影,操火铳,着异服,为首者红发,疑为前岁逃脱之葡寇头目费尔南德斯…”
“毁寺?辱经?”林远志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宣慰司通译,一位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老华人,“怎么回事?”
通译脸色发白,嗫嚅道:“大人…月前,为修通往新丁香园的道路,需征用一片山坡地。那片地上确实有一座很旧的、几乎废弃的小礼拜寺。负责丈量的书吏可能言语有些冲撞,又说那寺子破败无主,妨碍皇命便…便让民夫先动手拆了墙基,后来当地长老来闹过,赔了些银钱,本以为了结了…”
“混账!”林远志一拳砸在栏杆上,木质栏杆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并非不知信仰的敏感,但在急功近利的开拓浪潮中,下层官吏与急于获得土地的种植园主,往往将“效率”和“利益”置于一切之上,对当地文化习俗缺乏起码的敬畏。一座不起眼的废弃小寺,竟成了点燃整个火药桶的火星。
更致命的是,外部势力的介入。葡萄牙在安汶的残余势力虽被驱逐,但其个别狂热分子、冒险家与失意军官从未放弃卷土重来的野心。而新近势力日增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与葡萄牙在欧洲是死敌,但在遏制靖朝扩张、煽动当地反抗这一点上,却有着惊人的默契。那位“红发费尔南德斯”,正是葡萄牙着名的海上悍匪,也是虔诚到近乎狂热的教徒。他与荷兰人提供的火器、战术指导,让原本散漫的土着反抗,迅速升级为有组织、有明确意识形态号召的武装暴乱。
“真主之剑”哈吉·苏莱曼,原本只是一个偏远山村的长老,虔诚而保守。拆寺事件激起了他和他追随者的巨大愤怒,而葡、荷势力的蛊惑与武装,则给了他将愤怒转化为行动的资本与“大义名分”。他宣称靖朝不仅是土地的掠夺者,更是信仰的摧毁者,号召所有信徒起来进行“圣战”,驱逐异教徒,恢复真主的荣光。这种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号召,在香料群岛这个伊斯兰教已深入人心的区域,具有可怕的感染力。许多原本对土地争端漠不关心的普通山民、渔民,甚至一些城镇贫民,也被卷入这股洪流。
林远志面临的,不再是简单的军事镇压。他的对手藏身于错综复杂的雨林山地,熟悉每一处洞穴溪流,得到部分民众的掩护甚至支持。他们避实击虚,袭击小股巡逻队、焚烧种植园、截断补给线,甚至敢于在夜间袭扰宣慰司外围哨所。靖朝军队的火器优势和阵战能力,在游击袭扰面前大打折扣,而山地行军补给困难,水土不服导致的非战斗减员也在增加。
“大人,是否请求旧港或巨港增援?或…动用‘猛火油’?”亲卫低声建议。朝廷为应对南洋可能的危机,也秘密向南洋几个关键据点配发了一定数量的“炎龙吼”改进型。
林远志沉吟良久,最终摇头:“增援要请,但‘猛火油’…慎用。此地山林密布,民居与种植园交错,一旦火起,难以控制,恐伤及更多无辜,激起更大民变。”他顿了顿,声音沉重,“此非寻常剿匪,乃止乱安民。武力不可或缺,但若不能化解其心中之‘义愤’,则今日灭一股,明日又生一伙,永无宁日。立刻起草奏报,详陈此地乱象根源,非止土地利益,更涉信仰风俗。请朝廷速定方略…是剿是抚,是硬是软,需有明断!”
他知道,自己的奏报,连同安汶日益恶化的局势,将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帝都本已不平静的政争深潭。
几乎在安汶“圣战”消息传来的同时,万里之外的西洋古里,周管事站在刚刚落成、尚未正式开放的文化交流馆前,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蒙上了一层深重的忧虑。
文化交流馆修建得颇为气派,融合了中式与印度本地建筑风格,馆内不仅陈列着精美的瓷器、丝绸、书籍、农具、模型,还设有专门的区域,系统介绍靖朝的科举制度、法律条文、农业技术乃至天文历法。周管事原本希望通过这种“软性”的文化展示与交流,潜移默化地促进理解与融合,为更深层次的制度互动铺垫。
然而,安汶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古里上空炸响。虽然隔着浩瀚的阿拉伯海,但同属印度洋贸易圈,消息传递的速度远超想象。更何况,古里本地,本就存在着规模不小、且颇有影响力的SL商人群体和学者阶层。
“周大人,您听说了吗?安汶…那些卡菲勒,他们拆毁了真主的房子!”香料商阿米尔在一次私下会面时,神色不安地提及此事,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尽管他与靖朝合作紧密,受益良多,但信仰是他的根。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古里着名的贾玛寺附近,会引发何等恐怖的浪潮。
周管事只能尽力安抚,解释那可能是下级官吏的个别过激行为,朝廷必会严查。但他自己心中也没底。他明显感觉到,最近前来参观交流馆预展的本地精英,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是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学习先进文明的谦逊;现在,很多人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审视、警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敌意。他们对展示的科举制度、律法体系依然兴趣浓厚,但参观到有关“敬天法祖”、“圣人之教”的部分时,往往沉默不语,迅速走过。
更让他忧心的是,那个由扎莫林暗中扶持、用以制衡阿米尔的商人法鲁克,最近活动越发频繁。法鲁克不仅在商业上积极靠拢商站,更开始在宗教场合表现得分外虔诚,并有意无意地传播一些经过扭曲、夸大的安汶消息,暗示靖朝的“文化交融”背后,隐藏着“以夏变夷”、甚至“铲除异教”的可怕目的。
“他们展示的那些规矩、法律,是不是想让我们也放弃自己的教法,遵从他们的‘礼’?”市井间开始出现这样的低语。
“听说他们的皇子,一个主张用最严厉的手段对付安汶的信徒…”
“文化交流?怕是糖衣毒药吧…”
周管事推动的“古里汇通银号”试运营,也遇到了无形的阻力。一些保守的本地商户,虽然认可其便利,却担心过度依赖靖朝金融体系,最终会丧失经济乃至文化上的自主性。拉希德和他的“同窗会”少年们,则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们学习汉文、算学,仰慕靖朝文明,但家乡父老对信仰的坚守与对“异文化侵蚀”的恐惧,又让他们感到撕裂。
“林先生,”一次课后,拉希德鼓起勇气问林通事,“安汶的事情…朝廷会怎么处理?我们学习这些,是为了让古里更好,还是…最终会让我们失去自己?”
林通事沉默良久,叹道:“拉希德,文明的相遇,有交流,也难免有碰撞。强盛者易骄,急切者易躁。安汶之失,在于未能以平等心待他者之信仰。朝廷…会有明智的决断。你们所学,是工具,是眼界,如何用其造福故土,而不迷失本心,在于你们自己。”
但这番话,并不能完全消除少年们心中的阴霾。古里的文化融合实验,刚刚起步,就遭遇了安汶变局带来的凛冽寒潮。周管事知道,他精心构建的、以商业规则为基石、文化交流为润滑的模式,正面临信仰隔阂这道最深鸿沟的严峻考验。他加急向朝廷奏报,一方面澄清古里现状尚稳,但隐患已生;另一方面,恳请朝廷在处理安汶事务时,务必考虑对整个西洋战略的连锁影响,慎之又慎。
安汶的急报、古里的忧报,几乎同时送达紫禁城。朝堂之上,刚刚为北疆黑水与铁甲舰造价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立刻被卷入这场新的、更尖锐的风暴中心。
“陛下!”楚琙一系的礼部给事中率先出列,言辞激烈,“安汶逆匪,借宗教之名,行叛乱之实,更兼有葡荷夷狄煽风点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风绝不可长!当立刻增派重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擒杀匪首哈吉·苏莱曼及所有葡荷匪徒,悬首示众!并应诏告南洋诸国、西洋各港,凡有借宗教之名挑衅大靖天威者,虽远必诛!古里等地,亦应加强宣教,弘扬圣学,正本清源,使夷狄知我礼仪之盛,王道之公,方能根除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