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国际调查团(1 / 2)
亚齐,哥打拉贾,原亚齐苏丹王宫。
阿吉勒住了马缰,他身后跟着几个心腹,马鞍旁挂着的两个还在滴血的麻袋,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他带来的第三批“投名状”。
两个首鼠两端的小乌类巴朗(地区领主),因为拒绝交出粮食给阿吉的部队,不听调令,被他以私通反抗军的名义清理了。
这一路的景象,让阿吉那颗在屠杀中渐渐麻木的心,也不禁微微抽搐。
曾经辉煌的亚齐苏丹王宫,如今已变成了荷兰远征军的指挥部和伤兵营。
昔日精美的雕花回廊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呻吟的荷兰士兵。
他们大多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是伤于刀枪,就是倒在了痢疾和疟疾之下。
白色的绷带因为缺乏清洗而变成了灰褐色,苍蝇在伤口上嗡嗡作响。
荷兰人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
主力部队被范德海金抽调去打婆罗洲了,留守在这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和不想死在丛林里的懦夫。
他们看着阿吉这群“归顺”的亚齐武装,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依赖。
“带路,去见军需官。”
阿吉冷冷地吩咐。他把两个麻袋随手扔给了门口的卫兵,就像扔两袋垃圾。
交割完物资,拿到他急需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和药品后,阿吉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借口要参观文明人的驻地,带着两名心腹,缓缓踱步到了王宫的深处。
在一处曾是苏丹接见外宾的半开放式大殿旁,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那是“却克拉·多尼亚”。
这口巨钟虽然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蚀痕,但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那是四百多年前,某个雄壮舰队的首领,赠送给苏木都剌国王的礼物,后来被带到了亚齐。
此时,巨钟旁搭着脚手架。两名身穿亚麻西装、戴着夹鼻眼镜的荷兰学者,正拿着放大镜和拓片纸,围着这口钟指指点点。
阿吉走近了一些,在那身亚齐传统服饰的伪装下,微微扬起头。
“看这里,弗利特,”
其中一个年长的学者指着钟身上的一排铭文,语气兴奋,“这绝对是汉字。虽然磨损得很厉害,但我能认出来。”
“真的很惊人,”另一个年轻些的学者一边记录一边感叹,“1469年……不,应该是明朝的某个年号。这证明了那个传说不是土着人的瞎编。那个中国提督,真的在这里建立过庞大的贸易和补给基地。”
“可惜啊,”年长的学者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那冰冷的铜钟,
“那个庞大的帝国如今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听说现在的中国人在婆罗洲还要靠这口钟附带的回忆来给自己壮胆。这口钟现在归尼德兰女王陛下了,就像这片土地一样。”
“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
“Sanbao。”
两个荷兰人肆无忌惮地用荷兰语交谈着,完全没有在意旁边站着的这个土着军阀。
在他们眼里,这个野蛮人根本听不懂这种高贵的语言,更看不懂钟上那些神秘的方块字。
阿吉站在阴影里,双手死死地攥着腰间的短刀,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他听得懂。
他更看得懂。
他的目光越过荷兰学者的肩膀,落在了那斑驳的钟身上。那上面镌刻的每一个汉字,此刻都像是一团火,烧进了他的视网膜。
“永远之器”。
“成化五年十二月吉日造”
那是汉家衣冠曾在这里留下的铁证。
四百年前,大明的宝船队云集于此,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而如今,兰芳的兄弟,正在婆罗洲的烂泥里被这群红毛鬼围剿;苏门答腊的华工,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只能在丛林里绝望地反抗。
这两个荷兰人,正像鉴定战利品一样,鉴定着祖宗留下的荣光,言语间满是轻蔑。
阿吉的心中风起云涌。
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胸膛。
他想拔刀,想砍下这两个高傲学者的头颅,让他们的血祭奠这口钟。
但他不能。
他是“伊斯坎达尔”,是荷兰人的狗,是贪婪的军阀。他背负着李庚、董其德,还有深山里几千名华工兄弟的性命。
阿吉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
“大人们,这口破钟,很值钱吗?”
那名年长的荷兰学者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去去去,野蛮人。这是历史,你不懂。拿着你的子弹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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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达亚齐以东,旧港遗址
四小时后。
阿吉带着十几匹骡马,满载着从荷兰人那里骗来的物资,绕道去了班达亚齐东郊的一片荒凉海岸。
这里曾是苏木都剌国的旧港,也是曾经船队设立的官厂——那个巨大的人员集结与物资中转站的位置。
如今这里,只有亚齐人还深深记得。
亚齐人认为郑和是圣裔,是真主派来护佑南洋的神将。
在当地留下了深厚的伊斯兰印记,被视为宗教上的兄弟和守护者。
亚齐人相信阿吉和他身后的华工队伍是回来履行几百年前的盟约,帮助他们把荷兰人赶下海的,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跨越四百年的信任。
他们的队伍,更是被亚齐的宗教阶层视为救世主。
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掩映在茂密的椰林和杂草之中。
1881年的海风,吹过这片废墟,发出呜呜的声响。
阿吉跳下马,走到一处被藤蔓覆盖的石基前。
这里没有宏伟的建筑,只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石柱底座,依稀能看出当年那种规整的、不同于本地建筑风格的方形布局。
据亚齐的老人说,这就是当年唐人扎营立寨、修筑仓库的地方。那时候,这里旌旗蔽日,宝船如云,数万汉家儿郎在此休整,等待季风,准备横渡印度洋。
那是华人下南洋最挺直腰杆的时代。
“头领,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身边的一个心腹低声问道,警惕地看着四周。
阿吉蹲下身,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拨开青苔,抚摸着那块冰凉的基石。
“这里是汉家官厂。”
一个声音从隐蔽处传来,李庚面容憔悴,缓缓现身。
“四百年前,咱们的老祖宗就在这里设了个家。不管船队走多远,到了这儿,就有淡水,有粮食,有药,有兄弟。”
“那时候,没人敢欺负咱们。”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海岸,仿佛看到了当年千帆竞发的幻影。
“现在,咱们成了孤魂野鬼。”
几人沉默了一阵,阿吉转过身,指着马背上的那些物资——斯奈德步枪子弹、药品、咸牛肉。这些都是用人头换来的,是荷兰人施舍给狗的骨头。
“把东西卸下来一部分,你们挑一下。”
“荷兰人的主力虽然走了,但留下的这群软蛋更怕死,所以封锁会更严。”
阿吉拍了拍手上的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
此时,远处海面上,几艘荷兰巡洋舰正冒着黑烟驶过,那是封锁线的巡逻船。
“我们走了。”
阿吉翻身上马,重新戴上了那顶象征亚齐贵族的四色绒帽,遮住了他那双眼睛。
“红毛鬼在做学问,研究那些曾经的航线。”
阿吉勒转马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咱们去教教红毛鬼,什么叫杀人偿命。”
“驾!”
马蹄声碎,阿吉的身影消失在雨林深处。
身后,那片沉寂了四百年的官厂遗址,在海风中静默伫立,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在绝境中为了生存和尊严而战的后世子孙。
李庚带着队伍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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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四日,清晨。
一艘悬挂着砂拉越布鲁克王朝旗帜(黄底红黑十字)的蒸汽通报船“拉贾号”,像一匹疲惫却疯狂的快马,不顾港口引水员的旗语阻拦,全速冲进了繁忙的航道。
它的烟囱喷吐着浓烈的黑烟,船身吃水线以上布满了海浪拍打的盐渍,显然是经历了长时间的超负荷航行。
码头上,正在指挥苦力卸货的英国海关官员愤怒地吹响了哨子:“那是谁的船?想撞毁码头吗!让他们停下!”
然而,拉贾号并没有减速,直到最后时刻才猛地倒车,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重重地靠上了栈桥。
一名身穿砂拉越游骑兵制服的英国军官,甚至等不及跳板搭好,便直接跳上了岸。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只有拉惹(国王)才能使用的火漆密封皮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推开阻拦的海关人员吼道:
“我要见总督!立刻!我是查尔斯·布鲁克拉惹的特使!紧急军情!”
……
一小时后。福康宁山,总督府。
那只皮囊被放在了韦尔德总督的红木办公桌上。上面的火漆印章还是完整的。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总督韦尔德、华人护卫司司长皮克林,以及那位刚刚喝了一大杯水、依然惊魂未定的信使。
“拉惹说,这封信里的内容,会改变南洋的颜色。”
信使喘息着说,“他在古晋的边境线上,亲自接收了从那边逃过来的……不,是那边传来的消息。”
韦尔德皱着眉头,用裁纸刀挑开了火漆。
他抽出了那几张薄薄的信纸。
起初,他的表情是困惑,似乎在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紧接着,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拿信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信使,仿佛要从对方脸上看出谎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