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骂醒(2 / 2)
“你以为你赌的是钱?”周振华的语调猛地拔高了一寸,如同闷雷炸响,虽不尖锐,却震得周小兵耳膜嗡嗡作响,“你赌的是你妈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血汗!你赌的是我周振华在月亮河村活了这么多年、从不欠人、也从不让人欠的脸面!你赌的是月亮河老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宁可饿死也不偷不抢的老脸!你赌上的,是你自己个儿这条还喘着气的、二十郎当岁的命!”周振华的语气依旧没有声嘶力竭,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锤子,狠狠砸在周小兵的心尖上,砸得他魂飞魄散。
“你以为那些开赌场、放印子钱的,‘老猫’那号人,是善人?是观音菩萨派来给你送钱来的?”周振华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们是敲骨吸髓的豺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他们巴不得你陷进去,巴不得你输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巴不得你爹娘死绝了好霸占你家那几间破房!你在他们眼里,连条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狗喂饱了还知道看家护院,冲生人叫两声。你输光了,榨不出油水了,他们能把你剁了卖肉!你还做梦翻本?你连做赌本的资格都没有!”
周小兵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想说什么,想辩解,想哀求,想否认,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嗬嗬的抽气声。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后知后觉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恐惧和骇然。周振华描绘的图景,比他昨晚经历的殴打和囚禁,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的是个啥?”周振华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紧紧锁住他涣散惊恐的瞳孔,不容他闪躲,“活的就是个踏实!是晚上躺下去,心里干净,没亏欠谁,没做亏心事,脑袋沾枕头就能睡着觉!是早上起来,太阳照进来,知道力气该往哪儿使,知道汗水掉地上能摔出八瓣响来!是挣一分钱,有一分钱的硬气!花一分钱,有一分钱的底气!是让你妈提起你来,能挺直腰板,跟人说我儿子是条能干的正经汉子!不是哭得背过气去,恨不得找根绳子上吊!”
他伸手指着面馆里那些埋头吃面的汉子、那些忙碌的店员:“你看看他们!哪个不累?哪个活得不辛苦?手上没茧子?身上没汗味?可他们碗里的饭,吃得踏实!他们兜里揣着刚结的工钱,心里安稳!他们家里的灯,亮得安心!照亮的是老婆孩子的笑脸!你呢?周小兵!你吃的什么饭?你让你妈点的什么灯?是恨不得吊死在你面前、一了百了的灯!”
周小兵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不是小声的啜泣,而是如同崩溃般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油腻的木头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他不是因为被骂而委屈,而是周振华这些冰冷如刀、却又实实在在的话,像一把巨大的铁锤,彻底砸碎了他用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所有幻象和借口,逼着他赤裸裸地、血淋淋地直面自己一手造成的狼藉和不堪,看清自己几乎将母亲和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巨大的羞愧、后怕、悔恨和无处遁形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话,我就说这一遍。”周振华看着他痛哭流涕,肩膀剧烈耸动的样子,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决断,“路,有两条。摆在你眼前,清清楚楚。”
“一条,你现在就可以走。”周振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指向面馆那扇透着晨光的门,“走出这个门,右拐,想办法搭车,或者走回去,回到‘老猫’那儿去。继续赌,继续借印子钱,把你剩下那点人性、那点良知都输光赌净,最后是横死街头没人收尸,还是被债主埋在哪条臭水沟里喂野狗,没人再管你。你妈哭干眼泪,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我周振华,就当昨晚没走过那一趟,没救过你这摊彻底糊不上墙的烂泥。”
周小兵身体剧震,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惊恐万状地看着周振华,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判决,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另一条,”周振华的目光如同磐石,毫无波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把眼泪擦了,像个爷们儿一样站起来。跟我回去。从明天,不,从今天下午起,就跟你妈一起,去我果园上工。活,是最脏最累的,除草、挖坑、施肥、打药、剪枝,一样不会少。钱,是一分一分算的,干多少,拿多少,绝不预支。什么时候,你用你自己的力气,把你祸害掉的那八万三千块钱,把你亏欠你妈的养育之恩和眼泪,把你丢掉的魂和脸面,一点点、一分分、一天天地挣回来,补回来,找回来。什么时候,你才算重新活成个人样,才配吃今天这样踏实的热乎饭。”
“选吧。”周振华说完,不再看他,仿佛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他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颜色浑浊的粗茶,仰头喝了一口,任由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该说的狠话,该点的明路,都已经摊开。是执迷不悟自寻死路,还是抓住这最后一丝爬回人间的机会,路,得周小兵自己用脚去选。
面馆里依旧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依旧诱人,跑堂的吆喝声依旧响亮。但在这张靠墙的桌子旁,空气却仿佛彻底凝固了,时间也停滞了。周小兵瘫坐在长条凳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脸上泪水、鼻涕和油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内心显然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翻地覆般的剧烈挣扎和风暴。胃里那碗热面带来的温暖和踏实感尚未消散,而周振华那番冰冷彻骨、却又句句砸在实处的的话语,却将他彻底推到了人生的悬崖边上,逼着他往下看那万丈深渊。
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喝茶、救了他性命、又将他骂得灵魂出窍、此刻却给了他一条崎岖却实在的活路的周叔;他看着周围那些忙碌、疲惫却眼神平静、吃着自家辛苦钱换来的饭食的陌生人;他再想想母亲那哭肿的双眼、绝望的眼神,想想赌场里那些烟雾缭绕中狰狞的面孔、冰冷的甩棍和“老猫”那看似妥协实则惊惧的眼神……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以及那被唤醒的、残存的一丝羞耻心和良知,在他胸腔里疯狂地搏斗。
最终,那丝微弱的、属于人的希望的火苗,艰难地压过了沉沦的黑暗。
他伸出不停颤抖的手,用那件脏兮兮的袖子,狠狠地、几乎是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将泪水、鼻涕和污渍全都擦去,露出底下那张虽然苍白狼狈、却终于有了一丝决绝的年轻脸庞。他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几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牙缝里,从胸腔最深处,挤出了三个重逾千斤的字:
“我……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