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蜀道秋寒(2 / 2)
这时,仓库老板、祖籍宜昌的华侨周先生红着眼圈闯进来,手里攥着刚收到的家信:“宜昌快守不住了!我侄子在民生公司当差,说现在缺司机缺到疯魔,哪怕会开半截子车的都要!”
他把信拍在引擎盖上,信纸被海风掀得哗哗响,“那些设备是咱们后方的骨头啊,没了骨头,拿什么跟鬼子耗?”
陈阿明的手顿了顿。他来南洋五年,靠修卡车攒下了一间小铺子,日子刚安稳些。
可收音机里“中国军队节节退守”的播报,和周先生信里“长江边火光冲天”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想起出发前父亲的话:“咱是中国人,根在那边。”
“我去。”阿武突然开口,他袖口还沾着黄油,眼神却亮得惊人,“我堂哥在滇缅公路修桥,上个月寄信说,中国的车比南洋的破,路比南洋的险,可就是这些破车险路,在运保命的东西。宜昌要没了,他修的桥还有啥用?”
当晚,二十多个在码头、修车行讨生活的南洋华侨聚在周先生的杂货铺里。
有人拿出积攒的银元,有人翻出珍藏的修车工具,还有人把刚买的新轮胎捆在行李上——“听说宜昌江滩全是烂泥,好轮胎能多跑几趟”。
没人提南侨总会的号召,也没人知道这场自发的行动会不会被历史记住,他们只揣着一张手绘的长江航线图,挤上了开往香港的货轮,再转乘内河船逆江而上。
船过洞庭湖时,他们看见江面上漂着燃烧的木箱,岸边逃难的人群背着铺盖往上游跑。
阿武蹲在船舷边,用南洋话给同伴们翻译岸上的呼喊:“快!再晚就炸桥了!”陈阿明默默摸出工具箱里的胡椒瓶,那是母亲塞给他的,说“出远门,暖身子的东西不能少”,此刻他忽然懂了,这趟回家,暖的不是自己的身子,是祖国的命。
抵达宜昌港的那个清晨,江雾里全是煤烟和硝烟的味道。
他们刚跳下船,就被民生公司的人拽住:“会开卡车?会修引擎?太好了!码头那边的起重机坏了一半,全靠你们了!”
陈阿明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机床、发电机,还有远处江面上穿梭的轮渡,突然觉得手里的扳手,比在南洋修过的任何一辆车都重——那是要托着整个民族往生路走的重量。
“这批设备,是从上海、南京抢出来的宝贝。”出发前,兵工厂的老厂长红着眼眶对林若雪说,手里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了手指都没察觉,“车床、铣床、镗床……都是造枪炮的底子。
宜昌码头快守不住了,日本人的飞机天天炸,再晚一步,这些家当就全成了鬼子的战利品。”
林若雪记得那天的码头,黑压压的人挤在江边,起重机的铁臂在硝烟里起落,发出沉重的轰鸣,南洋机工们跳上卡车时,有人用生硬的华语喊:“放心,只要车还能跑,就一定送到重庆!”那声音不算洪亮,却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此刻,这些机床就静静躺在帆布下,被牢牢固定在车厢里。钢铁的棱角硌着帆布,显出沉默的轮廓,却比黄金更沉,比生命更重。
林若雪知道,它们不仅是冰冷的机器,更是无数工人的心血,是后方工厂的火种,是这苦难国度里,能劈开黑暗的刀。
她脚下的油门仿佛也因此重了几分,每往前挪一步,都像是在朝着光明靠近一寸。
“林工,”老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水顺着他皱纹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过了前头鹰嘴崖,再走三里地,有个幺店子镇。到那儿歇歇脚,让阿明他们也喝口热水——你看那几个后生,嘴唇都冻紫了。”
他说着,朝后视镜努了努嘴。镜中,陈阿明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呵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成一片水雾,他赶紧用袖子擦掉,又继续盯着前方的路。
林若雪微微颔首,紧绷的嘴角柔和了些许。她正想应一声“好”,让大家再撑一撑,耳畔却猛地炸开一声巨响!
那声音绝不是雷鸣。雷鸣是滚过天际的沉响,带着旷远的威严,而这声巨响,像九天之上的巨斧劈在山石上,刚猛、尖锐,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道,在狭窄的山谷里轰然炸开。
回音一层叠着一层,如同怒涛拍岸,震得车窗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山体都仿佛在微微震颤,让人疑心这山随时会塌下来。
紧接着,黄黑色的烟尘裹着无数碎石冲天而起,像一条被激怒的狂龙,在半空翻腾、咆哮,将本就昏暗的天空遮去了大半。
连连绵的雨丝都被这狂暴的气浪掀得乱了阵脚,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舞,分不清是雨还是被卷起的泥点。
“有埋伏!”一声怒喝从后面的卡车上传来,像平地惊雷炸响在雨幕中。
是护卫队的赵猛,那个铁塔似的汉子正扒着车厢栏杆,上半身探在雨里,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双目圆睁如铜铃,死死盯着烟尘弥漫的前方,声音里的愤怒几乎要将雨幕撕裂。
林若雪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瞬间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但她的手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本能地一脚踩下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受伤野兽的哀鸣,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在山谷里回荡不休。
卡车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前滑行,泥浆被疯狂地甩向两侧,形成两道浑浊的弧线,最终在距离几块骤然滚落的大岩石咫尺之遥的地方,堪堪停住,车头因为急刹微微上扬,又重重落下,震得人骨头都发疼。
林若雪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着刺鼻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狠狠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她浑然不觉,身形一晃,稳稳地站在泥泞里,目光锐利地扫向烟尘弥漫的前方,握紧了藏在驾驶座下的手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带着破空之声从头顶掠过,是子弹!它们像不安分的飞虫,嗖嗖地穿破雨幕,有的打在卡车钢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火星四溅,在阴沉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瞬间照亮了周围人紧绷的脸;有的则擦着车厢边缘飞过,钻进远处的泥地里,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弹坑。
“是鬼子!”有人低喝一声,声音里淬着刻骨的恨,像寒冬里的冰棱,带着凛冽的寒意。
果然,数十名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军从山林里窜了出来,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豺狼。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枪身在雨里泛着冷光,脸上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如饿狼,嗷嗷叫着扑向运输队,脚步声踏在泥泞里,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打破了山谷的沉寂。
赵猛率先反应过来,猛地从车厢里拽出机枪,对着日军的方向扣动扳机,“哒哒哒”的枪声在雨里炸开,像一串炸响的鞭炮,瞬间拉开了战斗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