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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西苑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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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内一片沉寂,唯闻窗外秋风拂过残荷的沙沙声,以及池水微澜的轻响。这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任何雷霆呵斥都更令人窒息。我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而沁凉的地面,寒意透过皮肤,一丝丝渗入骨髓,与左肩、后背伤口传来的、如同钝刀子细磨般的绵长痛楚交织在一起。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在近乎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转,带来阵阵刺痛的寒意,却也强行吊住我一线清明,让我在这令人几乎窒息的御前沉默中,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皇帝的沉默,是在权衡,在审视,在判断我这把从云南血火中捞起、刃口已卷、杀气未消的刀,究竟是该回炉重炼,还是就此……弃之不用。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那穿堂而过的、带着水汽的秋风,偶尔撩动帝王案前明黄奏章的边角,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命运在无声翻页。

“杜文钊。”

不知过了多久,崇祯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深宫、日夜宵旰所带来的、浸入骨子里的疲惫沙哑,但疲惫之下,却透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擅权行事,虽有功于前,然过不可不究。”

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来了,预料之中的惩戒。

“着罚俸一年,于北镇抚司听参,闭门思过三月,详陈云南之事本末,以观后效。”

罚俸、听参、闭门思过——三项并下,明明白白。罚俸是实惩,听参是悬剑,闭门思过是画地为牢,详陈本末更是枷锁。我依旧伏地,姿态恭顺到极致,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巍:“微臣领罪,叩谢皇上隆恩。”心中却一片冰凉的清明:果然如此。皇帝需要给朝野一个交代,需要敲打我这份因泼天功劳而可能滋生的骄纵与“不驯”,更需要将我暂时搁置,冷却云南之事可能引发的余波。这惩戒,与其说是罚我,不如说是做给天下人看,做给那些可能因李崇道倒台而惶惶不安、或因我骤得大功而眼红嫉恨的人看。

皇帝略一停顿。我能感觉到那两道深沉莫测的目光,在我低垂的、因伤痛而微微僵硬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掂量,在评估这惩戒的分量是否足够。然后,那带着沉重倦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了半分,却浸透了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那是一种仿佛承载着整个摇摇欲坠帝国重量的疲惫与无奈。

“然念你侦破巨案,保全证据,麾下将士……多有死伤,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几不可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这空旷寂静的水榭中激起无形的涟漪,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在说“麾下将士多有死伤”时,那极其细微的停顿,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心底最痛处。王瘸子坠崖时抠进泥土的血手,老耿怒睁的独眼和胸前狰狞的箭簇,韩栋奄奄一息的灰败面容……无数血色画面瞬间涌上,几乎冲垮我强撑的镇定。我伏地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冰冷的地砖。

“国事维艰,国库不裕。朕之内帑,亦非丰盈。”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平淡,却字字千钧,砸在人心上。他在解释,向一个臣子解释赏赐不丰的原因。这本身,就是一种异样的沉重和……近乎直白的无奈。“然功不可不赏,忠不可不励。”

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经过那被无数政务熬干的脑海仔细权衡:“特赏内帑银二百两,宫缎二十匹,另赐大红纻丝绣麒麟服一袭,‘忠勇可风’匾额一方,悬于北镇抚司衙署,以彰其功。”

二百两银,二十匹缎。放在太平岁月,对于侦破涉及巡抚、震动朝野的铜政大案之功,这赏赐堪称寒酸,甚至是一种变相的羞辱。但此刻,从这位龙袍袖口已见磨损、内帑空空、为辽东战事和中原流寇焦头烂额的年轻帝王口中说出,这“寒酸”的赏赐,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甸甸的分量。他在告诉我,也在告诉他自己,朝廷的窘迫,天子的艰难,这大明江山已然千疮百孔的体面。赏赐是薄的,情势是迫的,但“赏功”这个动作本身,必须要有。

真正的重点,是那“大红纻丝绣麒麟服”和“忠勇可风”的御匾。

麒麟服,非特旨不得服。这是超越品级的殊荣,是皇帝将你视为“自己人”、“心腹爪牙”的象征性赏赐。它不增加你的权力,却极大地提升你的地位和象征意义。穿上它,你就是天子亲赐的“忠勇”之士,是皇恩浩荡的活招牌。这袭华服,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

“忠勇可风”御匾,更是定性般的最高荣宠。它悬在北镇抚司,不仅仅是在表彰我杜文钊,更是在昭告天下,皇帝对我云南之行的最终定调——虽有“擅权”之过,但“忠勇”是主,功大于过。这是政治上的“免死铁券”,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是。

赏赐不重,荣宠极隆。罚得实在,赏得……意味深长,堪称帝王心术的典范。

最后,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四个字,为一切画上了句号:“云南后续事宜,交由有司办理,你……不必再问,安心思过便是。”

不必再问。关死了我借云南案、借那本要命的账册、借“岱翁”线索再兴波澜、再追查下去的所有可能。皇帝用最高的荣宠和最明确的禁令,为我,也为这桩可能掀起滔天骇浪、牵扯不知多少人的惊天大案,暂时贴上了封条。我这把刚刚染血归来的刀,被擦拭干净,挂上了御赐的标签,然后……收入鞘中,悬之高阁。

“微臣……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声音里那丝难以抑制的微颤,三分是伤口剧痛和强撑后的虚脱,三分是直面天威、生死一线的后怕,更有四分,是听懂了这复杂讯息后、冰凉彻骨的明晰与……一抹深藏的悲凉。我活下来了,甚至得到了寻常武官毕生难以企及的荣耀。但我也被缴了械,圈禁起来,那用无数弟兄鲜血换来的线索、那可能直指九重的秘密,被一句“不必再问”轻飘飘地封存。而我,成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一颗刚刚冲锋陷阵、如今却被轻轻拿起、稳稳放回棋盒的棋子。只是不知,下次再被那执棋之手拈起时,是作为弃子,还是……一把更锋利的匕首?

“去吧。好生将养,静心思过。”皇帝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上,仿佛刚才那决定一个人乃至一群人命运、平衡了赏罚荣辱的简短对答,只是他日理万机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微臣告退。”我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再次叩首,然后忍着膝盖的酸麻和伤处因动作牵扯传来的尖锐疼痛,以尽可能平稳的步伐,一步步缓缓退出这令人窒息的澄渊堂。自始至终,目光低垂,未曾抬头直视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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