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西苑对(2 / 2)
走出水榭,深秋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入领口,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惊觉,贴身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黏在皮肤上。那辆送我来的青篷马车,依旧沉默地等候在远处的垂花门外,像一具黑色的棺椁。引路的年轻太监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面白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登上马车,帘幕落下,将西苑的亭台楼阁、一池秋水、以及那无形无质却重若千钧的帝王天威,尽数隔绝在外。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帘隙透入的、惨白的天光。
马车再次辘辘而行,穿过重重寂静的宫禁。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惊悸、压抑、悲愤和那丝冰冷的清明,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离宫前,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在交接腰牌时,借着衣袖遮掩,悄无声息塞入我手中的。一块非金非玉、触手生寒、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北镇抚司指挥使,骆养性的令牌。
他果然时刻关注着西苑内的风声。这令牌,是提醒,是安抚,亦是一道无声的指令:回去,听话。荣宠是皇帝给的,但绳子,还攥在他骆养性手里。
马车驶出巍峨的宫门,驶过清晨空旷寂寥的街道。车窗外,京师渐渐苏醒,贩夫走卒开始一天的营生,喧嚣声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实。赏赐、罚惩、禁令、令牌……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细密而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在其中。我仍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如今更有御赐麒麟服和“忠勇可风”匾额加身,荣耀等身,风头无两。可我也成了罚俸听参、闭门思过的待罪之身,被一道轻描淡写的旨意,勒令不得再过问用鲜血换来的云南后续。骆养性用这块冰冷的令牌,再次明确地告诉我:你的前程,你的生死,你接下来该走的路,依然由他掌控。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驶回了那处看似普通、实则戒备森严的宅院。我下了车,对沉默的车夫和随行侍卫微微颔首,步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地走入院中。
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寂静中透着一股压抑。韩栋已被转移至更安静宽敞的厢房,有郎中专门照料。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院落,如今显得空荡了许多。院中,仅存的一名在苗寨血战中侥幸存活、脸上带着道新鲜刀疤的边军老卒——赵三,正蹲在廊下,用一块磨石,一下一下,狠狠地磨着一把卷了刃的腰刀。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独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是我,立刻扔下刀石,踉跄着起身抢步过来,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千户!您可回来了!宫里……宫里怎么说?韩头儿他……韩头儿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目光扫过这空旷寂寥的院子。老耿死了,王瘸子死了,带去的二十多个边军老兄弟,如今还能喘气的,包括重伤的韩栋在内,不过五六人。一股混合着悲凉、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
“赏了身麒麟服,还有块‘忠勇可风’的匾,顺便……罚了一年俸禄,得闭门思过三个月。”我打断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顺手将袖中那块冰冷的令牌塞入他粗糙的手中,“骆公的‘意思’。韩栋怎么样?”
赵三捏着那沉甸甸、冷冰冰的令牌,整个人愣了一下,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随着面部肌肉的抽动而扭曲,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愤怒,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了然的悲凉所取代。赏赐听着风光无限,可这罚俸、思过,加上这块代表骆养性无孔不入掌控的令牌,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在边军和锦衣卫底层打滚多年的老卒,岂能不懂?皇恩浩荡的背面,是鸟尽弓藏的寒意;荣耀加身的代价,是就此雪藏、前途未卜。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死死咬紧牙关,仿佛要将满口的愤懑和苦涩都咽回肚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嘶哑的、带着哽咽的话:“郎中说,韩头儿箭毒已拔,但失血太多,伤了根本,元气大亏……一直发着高烧,说明话,喊老王……喊老耿的名字……喊……喊冲锋……能不能熬过来,郎中说,就看这两日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透不过气。老王(王瘸子)坠崖时抠进岩石的指头……老耿怒睁的独眼和胸口汩汩冒血的箭疮……那些朝夕相处、最终却永远留在滇南瘴疠山林中的弟兄们染血的面孔……此刻与韩栋奄奄一息的模样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那些用命换来的“忠勇可风”,此刻听起来,竟如此讽刺。
我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赵三剧烈颤抖的肩膀,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安置韩栋的厢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却又沉重如山。
推开房门,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韩栋躺在靠窗的榻上,面色如金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唯有那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的抽搐,显示他正陷在无边的高热和梦魇之中。我走到榻边,默默站立。窗外惨白的天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这个在战场上如同疯虎、身上伤疤比年纪还大的悍勇汉子,此刻却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王瘸子死了,老耿死了,那么多边军老兄弟埋骨滇南,尸骨无存……换来二百两赏银、一身麒麟服、一块御匾,以及罚俸、听参、闭门思过的处置。
值吗?
我不知道。或许在庙堂之高的人看来,这笔交易,很值。用几条、几十条“粗鄙武夫”的性命,换来边陲铜政的澄清,扳倒一个封疆大吏,稳定一方,顺便赏赐安抚一下活着的“功臣”,再敲打一番以防其尾大不掉,最后将可能掀翻桌子的秘密暂时压下……很值,很符合帝王权衡之术,很符合朝廷利益。
可对我,对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韩栋,对脸上疤痕狰狞的赵三,对那些永远留在云南的亡魂来说呢?
我缓缓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牵扯到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没有理会,只是缓缓阖上眼。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在极度疲惫和心神激荡的身躯里,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缓缓地、挣扎着游走,试图修复伤势,却只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痛楚,和那股深植于骨髓的、冰冷的恨与警惕。
闭门思过?也好。
正好用这三个月,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骆养性在盘算什么?周文彰接下来会如何?那本交出去的账册,最终会指向何方?“岱翁”究竟是谁?皇帝那句“不必再问”,是真的封存,还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还有阿雉……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女子,是生是死?她背后,又是哪一方势力?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凛冽的北风刮过庭院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紧闭的院门之内,暂时的安全,或许正是下一次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