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归京残雪(1 / 2)
怀揣着加上先前“忠勇可风”匾额时一并赏下的银两,一共三百两的官票,贴身藏着那身代表着殊荣却也沉重无比的大红纻丝绣麒麟服,马车碾过京师入冬后第一场薄雪的泥泞,驶入了阜成门。车帘外,熟悉的帝都街景在眼前缓缓展开,商铺招幌,行人如织,喧嚣嘈杂,与记忆中的繁华并无二致,却又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厚障壁。车内的我裹着厚厚的棉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血刀经内力在体内缓慢流转带来的、驱之不散的阴寒,和左肩深处那愈合不良、每逢阴冷天气便隐隐作痛的旧伤。
离开那座软禁般的庄园已近月余。身上的外伤在御医和骆养性派来的郎中“精心”调理下,表面上已愈合大半,至少不再影响行动。但内里的损耗,只有我自己清楚。过度透支的元气,血刀经内力反噬留下的经脉隐痛,以及那场宫廷应对留下的、更深沉的心力交瘁,都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更重要的是,心里缺了一块。那是在云南瘴疠山林、刀光剑影中并肩趟过来的一块,如今,空了。
马车没有驶向北镇抚司衙门,也没有回我那个在城西、久未有人气的简陋小院,而是径直拐入了一条僻静的胡同,在一处不起眼的三进小院门前停下。这是骆养性“安排”的“静养”之所,说是便于“照料”,实则是更周密、也更体面的监视与圈禁。门外有两名看似寻常家仆、实则眼神精悍的汉子垂手而立,院内也必有其他耳目。对此,我心知肚明。
我被两名灰衣侍卫几乎是“搀扶”着下了车,脚步虚浮地踏入这座陌生的院子。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却透着一股毫无人气的冰冷。一名管事模样、神色恭谨中带着疏离的中年人迎上来,引我至正房。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甚至书案上还摆放着几本崭新的兵书和邸报抄本。
“杜千户一路辛苦,请在此安心静养。一应用度,自有下人打理。骆公吩咐,请您务必遵医嘱,好生休养,外间诸事,不必挂怀。”管事躬身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不必挂怀。四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将我与此番用命搏来的一切后续可能,彻底隔绝。
我走到炭盆边,伸出手,感受着那灼人的热力,却只觉得指尖冰凉。三百两赏银,在怀里沉甸甸的,足够在京中置办一份不错的产业,或让一个普通之家数年衣食无忧。可这沾着血、凝着兄弟魂魄的银子,此刻只让我觉得烫手,觉得讽刺。王瘸子拿命换来的血书线索,老耿用胸膛挡下的弩箭,韩栋在昏迷中无意识的呻吟与最终无声无息的离去……就值这三百两,一身华服,一块虚名之匾?
韩栋……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消息是几天前,在我“静养”期间,由那个面无表情的管事“不经意”间透露的。说是伤重不治,在庄园里“安静”地走了。骆养性派人厚殓,已择地安葬。没有葬礼,没有吊唁,就像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泥泞里。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那个在宣府边墙一同喝过最烈的烧刀子、在苗寨血战中背靠着背杀出血路、总爱咧着嘴骂娘却把最后一口干粮塞给我的兄弟,就这么没了。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我当时正对着炭火出神,听闻此言,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凉了。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只是慢慢将那一盏已经冷透的茶,一点一点,喝了下去。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冻成一块坚冰。
管事退下后,我在那烧得通红的炭盆前,站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发白,炭火化为灰烬,寒气重新侵透骨髓。
如今,回到这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家”,却比在那庄园软禁时,更觉空旷寒冷。赏银、麒麟服、御匾,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我锁在这方寸之地,锁在这“忠勇可风”的虚名之下。骆养性用皇恩和规矩,给我套上了最华丽的镣铐。而皇帝那句“不必再问”,更是斩断了我所有试图追索的触角。
我成了京城里一个特殊的“闲人”。一个有殊荣在身、却无实权在手、被各方默默关注的“闲人”。每日,除了按时服药、运功调息那愈发难以驾驭的血刀经内力,便是翻阅那些送来的、不知经过几道筛选的邸报抄本。上面的消息,真真假假,语焉不详。李崇道案已移交三法司,据说牵扯甚广,但迟迟未有定论。周文彰在云南的“善后”似乎遇到了阻力,奏报中满是“土司反复”、“钱粮匮乏”之类的推诿之词。朝中关于边饷、关于流寇的争吵依旧日复一日,如同窗外永不停歇的寒风。
我像一头被困在精致笼中的伤兽,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焦躁地等待着,却又不知在等什么。等皇帝忽然想起我这把刀?等骆养性的下一步指令?还是等那隐藏在“岱翁”名号之后的黑手,再次露出獠牙?
偶尔,会有不速之客投帖拜访。多是些品级不高的武官或不得志的文人,借着“瞻仰忠勇”、“请教边事”的名头,前来探探风向,或单纯混个脸熟。我一概以“伤病未愈,需静养”为由,让那管事挡了回去。我知道,这些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真正的暗流,在看不见的深处涌动。
这日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我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怀里的三百两官票,像一块冰,贴着心口。韩栋最后苍白的面容,老耿怒睁的独眼,王瘸子坠崖时溅起的尘土……一幕幕,在眼前反复闪回。
“千户。”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很少主动打扰,“有客递帖求见。”
“不是说了,一概不见。”我头也未回,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这幽禁般的日子,让心头的戾气和伤痛无处宣泄,反而在血刀经内力的作用下,隐隐有沸腾之势。
“来人……”管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压低了几分,“来人未通报姓名,只让递进此物。说……千户见了,自然明白。”说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递进来一物。
我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枚样式奇特的铜钱,并非本朝制式,正面模糊不清,背后却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暗记——一柄斜插的短匕。这是我还在宣府时,与麾下几名过命的边军老卒约定的暗记,用以在万不得已时互相确认身份。认得此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且大多已埋在滇南的黄土之下。
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警惕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是谁?幸存的弟兄?还是……有人借此物试探?
“人在何处?”我接过铜钱,触手冰凉,沉声问。
“在……在后门巷子里的茶摊坐着,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管事低声道,“只说等您一盏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