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螳螂与蝉(1 / 2)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杜文钊枯坐在书房中,身上犹带着夜露的湿寒。怀中那几片金叶子沉甸甸地贴着肌肤,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块从黑暗中掘出的、带着阴气的寒铁。脑海里反复咀嚼着“老烟枪”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如同在咀嚼一枚枚苦涩的、浸透了毒汁的硬核。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暗探在打听苏州阊门桃花坞……这意味着,对林蕙兰的监视,已不仅仅是暗处的杀手,更有官面上的力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这比他预想的更糟。冒充镖师的“军中退下来的杀才”,更是证实了对方动用的是训练有素、心狠手辣的死士。而那个神秘的南方“闫老板”,面白无须,尖声细气,深居简出……宦官,或者与宫中关系极深的阉人!这个猜测,让杜文钊的心沉入了冰窟。如果“岱翁”案牵扯到宫中内侍,甚至更深处……那已不仅仅是朝堂倾轧,而是涉及内廷与朝臣、皇权与宦官的滔天漩涡!难怪皇帝要“留中不发”,难怪骆养性讳莫如深,难怪对方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动用官面力量!
“云来居……”杜文钊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那是崇文门附近最大、也是最贵的客栈之一,往来皆是商贾巨富、达官显贵,盘踞其间的南方“药材商”绝非易于之辈。直接去探查,无异于自投罗网。而“老烟枪”最后提到的“独眼老七”,更是迷雾中的毒蛇。三日后子时,废砖窑……是机会,也必然是陷阱。对方既然敢在“鬼市”放话,必然有所准备。自己若去,凶多吉少;若不去,则这条线就断了。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快、更直接的渠道,更需要能撬动这潭死水的力量。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大量、隐秘、且能迅速生效的“黑钱”。从苟掌柜那里“取”来的二百两银子,在“鬼市”那种地方,几片金叶子也只能撬开“老烟枪”这种边缘人物的嘴。想接触更高层,打听“闫老板”、乃至“独眼老七”的底细,甚至雇佣更得力的人手去苏州示警、保护林蕙兰,这点钱远远不够。他需要一大笔钱,而且要快,要隐秘,要无法追踪。
“黑吃黑”三个字,如同毒蛇吐信,在他心头悄然浮现。这是最快的来钱方法,也是最险的路径。京城地下世界,弱肉强食,没有道义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更锋利的獠牙。要从中撕下一块肉,就得有被反噬、被嚼得骨头渣都不剩的觉悟。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雪未消、在晨光下反射着清冷光芒的假山石。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筛选着目标。不能动根基太深的,容易引火烧身;也不能找太弱的,油水太少,无济于事。最好目标是那种手里有不义之财,却又上不得台面,被吞了也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报官的黑道人物。
记忆如同黑暗的潮水翻涌,将他带回还在北镇抚司当差、尚未去云南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手过不少涉及京城地下世界的案子,虽未深究,却也记住了几个名字,几个行事狠辣、手段下作、专门盘剥小商小贩、控制赌档、收“平安钱”的“坐地虎”。他们依附于某位贵人,行事跋扈,但根基其实不深,一旦靠山倒了,或者贵人无暇他顾,就是墙倒众人推的肥羊。
其中一个名字,渐渐清晰起来——疤脸刘。
此人本名刘大奎,因早年与人争地盘,脸上被砍了一刀,留下狰狞的疤,故得此浑号。他盘踞在南城一带,控制着几家半公开的赌档和几家暗娼馆,手下养着一帮泼皮无赖,专门勒索商户,强收“例钱”,手段残忍,稍有不服,轻则打砸店铺,重则断人手脚,甚至暗中制造“意外”让人消失。传闻他背后倚仗的是某位“兵部的老爷”,具体是谁,众说纷纭。但此人行事高调,贪婪无度,敛财甚巨,且多是现银和容易出手的珠宝,据说他有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收上来的“例钱”和赌档抽水,换成金条和贵重首饰,藏匿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南下云南前不久,隐约听闻,疤脸刘背后的那位“兵部老爷”似乎因牵扯进某桩边军走私案,吃了挂落,自身难保。树倒猢狲散,疤脸刘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正是最紧张、也最可能“藏宝”的时候。而且,这种黑道人物,死了残了,官府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乐见其成。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下把柄,就是一笔无主的横财。
目标选定。接下来,是计划和时机。不能硬闯,疤脸刘的赌档和暗娼馆必然守卫森严,且人多眼杂。要等他落单,或者去他藏匿财物的隐秘巢穴时下手。需要摸清他的行踪、藏宝地点、身边的护卫力量。
这些信息,靠他自己一个人,在骆养性的严密监视下,几乎不可能。他需要帮手,一个熟悉京城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且能在暗中活动而不被注意的帮手。赵麻子不行,他胆小怕事,层次太低。苟掌柜?更不行,那是只老狐狸,且刚被自己“光顾”过,不反过来咬一口就不错了。
还有谁?
杜文钊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落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记忆深处浮现——阿六。不是真名,是个诨号。早年是宣府边军的夜不收,因违反军纪差点被砍头,是杜文钊念在他曾立过微功,保了他一命,只革除军籍,赶出军营。后来此人流落京城,据说在南城一带的码头、车行、苦力堆里混饭吃,消息灵通,三教九流都有门路,为人油滑,但重义气,尤其对杜文钊有份“不杀之恩”。当年杜文钊在北镇抚司时,偶尔会找他打听些街面上的消息,给些散碎银子,算是维系着一点香火情。此人武功平平,但胜在机警,熟悉市井,且因是“逃军”身份,不敢张扬,一直混迹底层,不易引人注意。
就是他!杜文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必须冒险一试。他需要阿六的眼睛和耳朵,去盯住疤脸刘,摸清其行踪和藏宝地。至于事成之后如何处置阿六……到时再说。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但如何联系阿六,又不被骆养性的眼线察觉?他如今是“闭门思过”的“病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直接出门寻人,绝无可能。必须另想办法。
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却没有用笔墨。他伸出食指,在砚台里蘸了少许早已干涸的墨迹余灰,又兑了点清水,在信笺一角,用极细的笔画,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点,下方两道短横。这是宣府边军夜不收之间传递紧急、简略信息的暗记,圆圈代表“目标”,圆点代表“自己”,两道横线代表“等待、观察”。若阿六还在京城底层厮混,或许还记得这个。
画完,他将信笺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一个空药包的纸袋里。然后,他走到门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带着伤病未愈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