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暗河与梦魇(1 / 2)
黑暗。无边的、粘稠的、仿佛有重量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吞噬着。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粗重、破碎、带着血沫的喘息,在死寂中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无数冰碴,割裂着喉咙和肺叶;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甜。冷。刺骨的、深入骨髓的、从潮湿泥土和冰冷石壁中渗透出来的阴寒,透过湿透的、糊满血污的衣衫,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皮肉,缠上骨头,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痛。不是尖锐的、爆裂的痛,而是钝的、弥漫的、无处不在的痛。从左肩胛骨深处,从肋下崩裂的伤口,从右腿箭疮溃烂的边缘,从小腹被铁尺砸中的地方,从每一寸被擦破、被划开、被碾压过的皮肉深处,连绵不绝地涌上来,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痛苦中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冰冷的、缓慢流淌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流水声,固执地、单调地、永无休止地回响在耳畔。是地下河。我被冲进了地下河。不,不对,是摔下来的,然后被水流带到了这里。水流声是唯一的坐标,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活着的东西。
我动了动手指。麻木,僵硬,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尝试着抬起手臂,左肩传来骨骼错位般的剧痛,闷哼声从喉咙里溢出,又被我死死咬在牙关。嘴里那团湿漉漉的、带着血腥味的布,还在。右腿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火烧火燎的痛楚,箭疮肯定已经溃烂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脓血混着冰冷的河水,在布条下缓慢流淌。
血刀经的内力,一丝一毫也提不起来。经脉像被彻底冻住的河床,空空荡荡,只有无尽的、跗骨的阴寒在其中肆虐。每一次尝试运气,都像在冰面上行走,滑腻,冰冷,找不到着力点,只有更深的寒意和眩晕袭来。这是透支的代价,是强行压榨最后一丝生命力的反噬。也许,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脑海,带来一阵比伤口更尖锐的寒意。
不。不能。
嘴里死死咬着布团,直到牙龈酸痛。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手挪到胸前。触手是冰冷、坚硬、湿透的衣物。摸索着,探入内襟暗袋。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银子,金叶子。还在。那点用命换来的、沉甸甸的、沾着血的“本钱”还在。还有……那枚铜钱。刻着斜匕暗记的铜钱,被我扔出去了,当作诱饵。但它的冰冷似乎还留在指尖。闫公公……独眼老七……疤脸刘……阿六……黑三……一张张面孔,在黑暗中扭曲、浮现、狞笑、又破碎。像一群水底的恶鬼,伸出惨白的手,要将我拖入更深的黑暗。
蕙兰……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烫得我心脏骤然一缩。苏州……桃花坞……那队混入了杀手的镖师……“北地风雪紧,速离暂避,非我亲至,勿信勿动”的口信……她收到了吗?信了吗?来得及走吗?独眼老七背后的“闫公公”既然能查到她的存在,能派人混入镖队,能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杀我,那对她下手,还会远吗?
一股比河水更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到头顶。不。绝不能。我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手臂抖得厉害,像风中的枯枝。身体沉重如铅,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混着血水,浸湿了身下冰冷的泥地。几次尝试,几次失败。最终,只是勉强从仰躺变成了半倚靠的姿势,背靠着冰冷湿滑的、不知是石壁还是树根的物体。仅仅这个动作,就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丝气力,让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里全是血腥味。
水。我需要水。不是这流淌的、冰冷刺骨的暗河水,是能喝的水。干渴像火一样烧灼着喉咙。失血过多,又在这阴寒之地,身体的热量和水份正在飞速流逝。不补充水,我撑不了多久。
我侧耳倾听。除了那永恒不变的流水声,似乎……在更远的地方,有极其轻微的、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缓慢而规律。是钟乳石?还是岩缝渗水?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爬也要爬出去。爬出这片黑暗,这片冰冷。爬回地面上去。爬回有光的地方。爬回去……救她。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摇摇欲坠意识的最后一点微光。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和腐殖质气味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刺痛,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我松开紧咬的布团,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周围。触手是湿滑粘腻的泥土,混杂着碎石。我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苦涩,腥臭,带着泥土特有的颗粒感。强忍着恶心,用唾液勉强湿润,然后一点一点,艰难地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干渴的灼烧感似乎被压下去了一点点。
就这样,一把,又一把。用这肮脏的、冰冷的泥土,湿润着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吊着最后一点生机。动作机械而麻木。意识又开始飘散。黑暗中,仿佛出现了幻觉。我看见了宣府边墙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戈壁,看见了老耿咧着嘴递过来的、冻硬如石的馕饼,看见了韩栋在篝火旁笨拙地擦拭着卷刃的刀,看见了王瘸子坠崖前,那双死死抠进泥土、青筋暴起的手……然后,是苗寨竹楼里泼洒的、温热的血,是阿雉那双在黑暗中冷静得可怕的眼睛,是骆养性在澄渊堂水榭中深不见底的眼神,是皇帝那疲惫而锐利的目光,是“忠勇可风”那块冰冷的匾额……
还有林蕙兰。她站在苏州桃花坞那株老梅树下,穿着月白的衫子,回头对我笑,笑容干净得像是没有一丝阴霾的江南春日。然后,画面陡然破碎,变成独眼老七那只幽深的独眼,变成疤脸刘肥胖扭曲的脸,变成“闫公公”那苍白无须、带着阴柔笑意的面庞……无数张脸孔旋转、扭曲、融合,最后化作一张巨大的、滴着血的网,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