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尼姑素净(1 / 2)
你离开了客栈,未带那象征燕王府长史身份的锦盒包袱,只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青衣儒袍。脚下布鞋因连日奔波,鞋底已磨出个指甲盖大的破洞,露出些许泛黄的棉絮。你信步穿行在锦城的街巷间,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市井烟火,你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那令文人墨客魂牵梦萦的浣花溪畔。
午后的阳光透过沿溪垂柳的枝桠,筛下斑驳细碎的光影,落在青石板路上。溪水潺潺流淌,清澈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几尾锦鲤甩着红金相间的尾鳍悠然游过,搅碎水面倒映的柳丝。空气中弥漫着鸢尾花的淡香与湿润的水汽,偶有画舫从溪上飘过,传来丝竹轻吟。你未去那些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反倒寻了处临溪的僻静石阶,随意坐下。
你慢条斯理脱下左脚布鞋,露出沾着泥点的袜底,从怀中摸出一小卷藏青针线——那是昨夜从客栈针线篮里顺手拿的。指尖捏起锈迹斑斑的针,笨拙地穿线,试了三次才将线头穿过针孔。就在这才子佳人往来的风雅之地,你垂首专注地缝补起破鞋,银针在布底间穿梭,走线歪歪扭扭,指腹被针尖戳出个小红点也浑然不觉,神情却庄重得像在雕琢稀世珍宝。
这副落魄秀才的模样,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却透着诡异的和谐。你心中明镜似的:素净定会来。她刚平定会馆内乱,自负且好强,绝不会直接登客栈门,那样便落了峨嵋的气势。她定会先暗中窥探,想从你言行中寻得破绽。而你此刻做的,正是给她一个看不懂的“破绽”——一个搅动蜀中风云的幕后黑手,怎会屈身缝补破鞋?
半个时辰后,溪对岸出现一道纤细身影。素净已换下象征执法长老的灰袍,身着月白素雅长裙,裙角绣着几缕淡墨兰草,头上仅插一根乌木簪,活像位家境殷实却低调的富家主母。可她眉宇间化不开的冰霜,眼底藏不住的锐利,终究暴露了身份。她的目光在溪畔人群中扫过,瞬间锁定了石阶上的你。
当看清那个搅得蜀中武林天翻地覆、毁了峨嵋百年清誉的“元凶”,正佝偻着背在石阶上缝补破鞋,素净那双常年浸在寒冰里的凤眸中,骤然闪过一丝裂冰般的错愕——睫毛急促颤动了两下,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化为深潭般的疑惑。她驻立在溪对岸的柳树下,玉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绣着兰草的素色手帕,指节用力到泛白,连腕间的银镯都被带得微微发烫。
这就是传闻中凭一己之力灭玄剑门、逼降唐门的杨仪?穿洗得发毛的青衣、踩着露棉絮的破鞋,正对着针眼皱着眉较劲,活脱脱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穷酸书生,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溪风卷着柳絮掠过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目光像黏在杨仪身上般,不肯移开半分。
她就这么站在对岸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看他第三次穿线时,指尖被锈针戳出个小红点,他只是皱了下眉,用嘴吮了吮血珠便继续;看他缝到鞋尖时,因为姿势别扭,不得不侧身弯腰,后腰的衣料被扯得发紧,露出一小片沾着尘土的皮肤;看溪畔路过的才子佳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也毫不在意,反倒对着手中歪歪扭扭的针脚,露出了一丝近乎满足的浅笑。
素净的耐心终于被这副“装疯卖傻”的模样耗尽,她提步踏上青石板桥,桥面上的青苔被鞋底碾出细碎的声响。走到你身旁时,她刻意放缓脚步,装作赏玩溪中锦鲤的模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你——僧袍下摆擦过石阶,带起一片落叶,她却连眼皮都没抬,想用这无声的威压逼你先开口。
可就在这时,你终于缝完最后一针,笨拙地打了个死结,还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才慢悠悠地抬头看向她。你的目光清澈得像溪底的卵石,带着完成“头等大事”后的疲惫,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刚劳作完的沙哑:“这位夫人,有事吗?”
素净猛地一愣,原本酝酿了一路的威严说辞,在这副全然“无辜”的姿态前碎得像被踩烂的冰碴。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连袖中的手帕都攥出了褶皱。她深吸一口气,将溪水上的湿冷空气吸进肺里,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先生缝补时那般专注,倒是令人钦佩。只是这缝鞋的粗活,与先生身上的书生气质,未免有些不太相符。”她刻意加重了“书生气质”四个字,想试探你是否会露出破绽。
你举着手中补好的布鞋,鞋面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动的小蛇,你却毫不在意地自嘲一笑,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夫人见笑了。鞋子破了要是不缝,走不了远路;就像路要是走偏了不纠正,迟早要跌进沟里。”你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话音未落,那双清澈的眼眸突然像蒙了层深雾,瞬间变得深邃锐利,如出鞘的利剑般刺穿她的伪装,“就像有些道理错了几十年,总得有人站出来纠正,世道才能清明。您说,是不是这个理,素净师太?”
“素净师太”四个字,你说得极轻,却像惊雷般在她耳畔炸响。素净精心维持的冰霜面具瞬间寸寸龟裂,脸色从苍白转为铁青,又急又气地后退半步,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你早就知道她是谁!早就看穿了她的窥探!
她强撑着挺直脊背,想维持长老的尊严,却见你重新坐回石阶,身体后仰靠在柳树上,姿态慵懒得像晒着太阳的猫,指了指身旁的空位,语气平淡得像邀老友歇脚:“师太站着累,坐吧。”
“你看这浣花溪,”你没再逼她,转而望向溪水中追逐柳絮的锦鲤,声音悠远得像从云端飘来,“不管岸上是争是斗,是哭是笑,它只顾着自个儿向东流,从不会因为谁停步。”你顿了顿,指尖轻叩石阶,“峨嵋派守着‘正邪有别’的旧规矩上百年,像条被石头堵着的溪,水越积越浑,难道就不想挪开石头,换个流法?”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素净紧绷的神经。
她确实动过心思——锦绣会馆的生意近年越来越难,年轻弟子抱怨门规严苛的也越来越多,可“长老”的身份是她最后的铠甲,她怎么可能在一个“敌人”面前示弱?她死死抿着唇没有坐下,攥着手帕的指缝间却已沁出冷汗,将帕角浸湿了一小片。
你将她的挣扎看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话锋陡然一转,直戳她的命门:“锦绣会馆的绸缎生意,去年赚的银子,长老、执事们分完了红,剩下的钱够不够给俗家弟子发月例?够不够修缮金顶的万佛殿?”
你报出的数字与实际分毫不差,素净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这是峨嵋最隐秘的账目,连掌门都要召三位长老共同查阅,你竟了如指掌!
“利润看着厚,实则绑着嘉州十二家织坊、二百多个绣娘,一旦卖不出去,就得赔本赚吆喝,实为不智。”你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素净的凤眸中第一次露出了动摇——门派生计是她的根基,是她执掌执法权的底气,你一句话就掀了她的底。
你乘胜追击,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善意”的惋惜:“在下在巴州时,承过锦绣会馆的食宿之恩,按理说该念着这份情,本不想把事情做绝。”素净的心脏下意识地一松,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你话锋陡转,像冰锥般扎进她的心脏:“只不过,胜雪那丫头生性直率,既然失身于我,还说要带我回峨嵋招赘。做人嘛,总得讲个将心比心,我岂能让我的女人在金顶受委屈?”
你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儒袍上沾着的草屑与尘土,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弯腰穿上那双补好的布鞋,系鞋带时甚至还抬眼看了她一眼:“回去告诉灵清掌门,十日后我亲自上峨嵋迎娶胜雪。我要的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把她接走,不是带着兵马来剑拔弩张。”素净的嘴唇动了动,想求你手下留情,你却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补充道:“放心,我承过峨嵋的食宿之恩,不会大开杀戒,让金顶染血。”这句话比直白的威胁更令人胆寒——你竟已将峨嵋的生死握在掌心,杀与不杀,全看你的心情。
你顿了顿,目光扫过溪对岸的锦绣会馆,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冰冷的决绝,抛出了最后的绞索:“但生意上的账,得算清楚。锦绣会馆的绸缎,从今日起,一寸也别想再卖出去。峨嵋在嘉州有会馆,新生居的供销社就开在隔壁;在渝州有分号,我就让新生居的绸缎铺比你们便宜两成。用你们承受不起的价格,卖比你们更好的料子,看谁能撑到最后。”
经济绞杀!
素净浑身一颤,如遭雷击,终于明白青城为何不战而降——江湖门派再强,也熬不过断了生计的日子!你又补了一刀,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坦诚”:“唐门不是怕我的武功,是玉古会馆的桐油生意被新生居逼得不敢开张,唐明潮兄弟俩生怕卖了玉古会馆手里存下的桐油之后,就再也收不到一桶桐油了。他甚至恬不知耻地想送自己女儿和三个侄女给我做妾,求我放唐门一马,我念及胜雪还在金顶受委屈,没答应。”这番话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侥幸,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为爱人拒绝诱惑的痴情郎,让她连恨都找不到立场。
“噗通”一声,素净双腿一软,重重地瘫坐在石阶上,尾椎骨撞在石面上的剧痛都感觉不到。她的凤眸空洞得像蒙了灰的铜镜,里面的冰霜、锐利、骄傲全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死寂的绝望。杨仪不再看她,转身便走,青布袍角擦过石阶上的落叶,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明媚的春光洒在她身上,柳丝垂落拂过她的脸颊,可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像坠入了万年寒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毁了她道心、断了峨嵋生路的身影,消失在浣花溪的柳荫深处。
回到锦府客栈,你临窗而坐,指尖轻叩窗沿,神识如无形的网,将锦绣会馆的动静尽收眼底。你“看”着两名弟子慌慌张张地跑到溪畔,将瘫坐的素净搀扶起来;“看”着她被半扶半架地拖回会馆,脸色苍白得像纸,连路都走不稳;“看”着她被领进正厅,一五一十地复述你的话,话音刚落,大厅里便炸开了锅。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年长的静慈师太气得浑身发抖,一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杯盖都跳了起来,“我们峨嵋乃百年名门,岂能受这般屈辱!不如召集弟子,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的话引来了几个年长弟子的附和,可声音却越来越小。
方又晴靠在柱子上,看着厅外飘落的槐花瓣,突然惨笑出声,笑声里满是绝望:“拼?怎么拼?唐门被冲垮,青城已投诚,我们连个盟友都没有!锦绣会馆养着三百多俗家弟子,靠着绸缎生意发月例、养家糊口,没了生意,不出三个月,弟子们就得自己散伙!”这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保守派的头上,正厅里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素净缓缓抬起头,空洞的凤眸里终于燃起一点微光,那是被绝望淬炼出的冰冷理智。她扶着桌沿慢慢站起,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道心碎了可以再修,清誉毁了可以再立,但峨嵋不能亡!”她环视一圈厅内弟子,目光扫过每张绝望的脸,“传我命令,立刻飞鸽传书金顶,附上我与俗家弟子的联名信——新生居势大,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恳请掌门定夺!”你在客栈窗前浅笑,指尖捻起一片飘进窗的槐花瓣——这个道心破碎的女人,果然没让你失望,终成了最合用的棋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你便差人叫来新生居剧院的职工。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工装,腰间系着写有“新生居”三字的布牌,神情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间全无旧时代仆役的卑微怯懦。
你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递到他手上:“送到锦绣会馆,亲手交给素净师太,就说杨公子有赠。”木盒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兵戈威胁,只有一张折得整齐的信纸,和一块灰扑扑、硬邦邦的压缩饼干——那是新生居工坊刚研制出的新品,一块便能顶半天口粮。
职工快步走到锦绣会馆,叩响了沉重的朱漆大门。开门的弟子看到他腰间的“新生居”布牌,脸色骤变,刚要拔剑,却被闻讯赶来的管事拦下——如今的新生居,已是峨嵋惹不起的存在。管事不敢怠慢,亲自领着职工走进正厅。厅内的气氛压抑得像座坟墓,弟子们个个面带愁容,素净坐在主位上,一夜未眠的脸上满是倦色,唯有眼神依旧冰冷。她接过木盒,打开的瞬间,看到了那张信纸和那块毫不起眼的饼干,信上只有一行字:“此饼,唐门为之忌惮。食之,可来新生居剧院雅间见我。”
素净拿起那块饼干,入手坚硬如石,凑近鼻尖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麦香,毫无诱人之处。厅内所有弟子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疑惑,有担忧,还有几分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