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婢女夜话揭破玄机 木匠心结终见月明(1 / 2)
七夕夜,银河如练,横过墨蓝的天穹。清泉县家家户户在院中设香案,摆瓜果,女子们对月穿针乞巧,孩童举着荷叶灯在巷弄里嬉戏。张家新宅已大致完工,只剩些细部修饰,匠人们大半放了假,院里难得的清静。
蕙娘和翠儿在后院晾晒最后一批陈皮。初夏采摘的柑橘皮,经过三蒸三晒,已变成深褐色,摊在竹匾里,散发出醇厚甘辛的香气。翠儿仰头望着银河,忽然“咦”了一声:“夫人您看,那银河的走势,像不像王师傅雕的那架‘鹊桥渡’妆奁?”
蕙娘顺着她手指望去。银河蜿蜒,星光碎洒,确与王木匠前日完工的那架妆奁上的银丝镶嵌纹路有几分神似。那妆奁是蕙娘指定要放在卧房的,黑檀木为底,用极细的银丝嵌出鹊桥相会的图案,牛郎织女的身影虽只豆大,却眉眼生动,衣袂飘飘。
“你倒细心。”蕙娘微微一笑,继续翻动陈皮。
翠儿却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些,声音压低:“夫人,有件事……奴婢憋在心里好些天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是关于王师傅的。”翠儿绞着衣角,“他昏迷那几日,奴婢在旁照料,听见他说梦话,反反复复念叨什么‘玳瑁簪子’、‘娘’、‘五钱银子’……奴婢觉着奇怪,便私下打听了一番。”
蕙娘动作顿住:“打听到了什么?”
翠儿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支断裂的玳瑁簪。簪头雕着简单的云纹,却从中裂开,只剩半片。“这是王师傅母亲的遗物。”翠儿轻声道,“他老家邻居说,王师傅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家里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他当掉了母亲唯一留下的这支玳瑁簪,换了五钱银子,才让母亲入土为安。后来他学手艺挣钱,第一件事就是去当铺赎簪,可那簪子早已被转卖,不知所踪。为这事,他愧疚了二十多年。”
蕙娘接过那半支断簪。玳瑁质地温润,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粗暴折断的。她仿佛看见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握着冰冷的簪子走进当铺,又空着手,红着眼眶为母亲下葬。多年后,他雕得出巧夺天工的妆奁,却找不回母亲唯一的念想。
“这簪子……你从何处得来?”她声音有些哑。
“奴婢跑了县城三家当铺,翻了好些年的旧账本,终于在西街‘永丰当’的死当记录里找到线索。又顺着线索找到买主,是个老婆婆,说买来是想改个耳坠,一直没顾上。奴婢花二两银子赎了回来。”翠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擅作主张,夫人莫怪。”
蕙娘摇摇头,将断簪紧紧握在掌心。“翠儿,你做得很好。”她顿了顿,“去备车,我去趟银楼。”
已是戌时,银楼早已打烊。蕙娘叩开门,亮明身份,掌柜的慌忙迎进。她将那半支玳瑁簪放在柜上:“可能修复?”
老掌柜就着灯细看,皱眉:“断裂太久,碴口都磨平了,直接粘合怕是不牢。除非……用金丝镶嵌,将断裂处包镶起来,既加固,也算个装饰。”
“就用金丝。”蕙娘毫不犹豫,“要最细的,纹样尽量简洁,莫要喧宾夺主。”
老掌柜领命去后院唤醒已歇息的老师傅。蕙娘就在店里等着,看着老师傅就着小小的酒精灯,用镊子夹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一点一点沿着断裂处镶嵌。灯火摇曳,老师傅鼻尖沁出汗珠,动作却稳如磐石。
两个时辰后,簪子修复完毕。断裂处被极细的金丝包裹,金丝扭成简约的缠枝纹,不仅掩去了裂痕,更给朴素的玳瑁添了一抹亮色,仿佛枯木逢春,裂痕处开出了金色的花。
蕙娘付了重金,接过簪子时,指尖轻轻拂过那金丝镶嵌的纹路。冰冷坚硬的金属,在此刻却有了温度。
回到宅中,已近子时。她本想明日再将簪子交给王木匠,可走过东跨院时,看见工棚里还亮着灯。
王木匠没睡。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月光,手里刻着什么东西。走近了看,是一块巴掌大的黄杨木,已初具雏形——一株草缠绕着一支簪,草叶舒展,簪身圆润,正是风波草与犀角簪的造型。而草叶的缝隙里,隐约雕着个蜷缩的小兽,似狐非狐,似睡非睡。
他雕得那样专注,连蕙娘走到身后都未察觉。月光落在他微弓的背上,影子拉得细长,孤单地投在青砖地上。
“王师傅。”蕙娘轻声唤。
王木匠一惊,刻刀在木料上划出一道浅痕。他慌忙起身:“夫人。”
蕙娘将那个小布包放在石桌上:“看看这个。”
王木匠疑惑地打开,目光触及那支修复的玳瑁簪时,整个人僵住了。他像被定身法定住,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在剧烈颤抖。良久,他才伸出颤抖的手,极轻、极轻地触碰簪头的金丝纹路,仿佛那不是金丝,而是母亲温热的指尖。
“这……这是……”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
“翠儿找回的。”蕙娘温声道,“断裂处用金丝镶了,你看可还喜欢?”
王木匠没有回答。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那是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愧疚与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蕙娘静静站着,没有劝慰。她知道,有些眼泪,必须流干。
许久,王木匠才转过身,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支簪子,像攥着失而复得的全世界。他对着蕙娘,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夫人……”他声音沙哑破碎,“王某此生……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