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朝露昙花誓语轻(2 / 2)
“湛然师弟这是得了什么病?看着像痨症。”
“可痨症会传染,咱们日日一处,怎么不见有事?”
“我听说……是撞邪了。”
“嘘——佛门净地,哪来的邪?”
“你没闻见他身上那股味儿?香得腻人,不像檀香,倒像……”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说话的人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湛然偶尔听见只言片语,心里像针扎似的疼,可一到夜里,玉竹来了,带着竹露酒,带着温言软语,那些疼就又忘了。
八月中,月圆之夜。
玉竹来得比平日迟些。子时过半,她才推窗进来,身上竹香浓得化不开,像在竹林里浸了三天三夜。今夜她格外妩媚,绿裙换成了浅碧,发间那支竹节玉簪换成了竹叶形的银簪,簪头嵌着米粒大的珍珠,在烛光里莹莹发亮。
“郎君久等了。”她笑吟吟地走过来,手里照例提着那壶竹露酒。
湛然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入喉,却觉得比往日更烈,烧得他眼前发花。他晃了晃脑袋,看见玉竹坐到铜镜前,解开发簪,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烛火跳动着,将她梳头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而缓慢。湛然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他觉得那面铜镜有些不对——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玉竹的脸。
而是一丛竹子。
青翠的竹竿,茂密的竹叶,在镜中轻轻摇曳。梳头的动作变成了竹枝在风中摇摆,长发变成了垂落的竹叶,那支银簪……变成了一截新生的竹枝,枝头还带着嫩黄的笋衣。
湛然猛地睁大眼。
“你看!”他指着镜子,声音嘶哑,“那……那是什么?!”
玉竹梳头的手停了。
她缓缓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郎君看花眼了。”说着起身走到他身边,端起酒壶,又给他灌了一口,“定是累了,多喝些,好好睡一觉。”
酒液入喉,天旋地转。湛然还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他软软地倒下去,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玉竹俯下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眼里碧色流转,深得像要把他的魂魄吸进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竹子,扎根在黑暗的泥土里。根系拼命往下扎,扎进冰冷的、粘腻的泥浆里,贪婪地吮吸着。泥浆里有东西在动,滑溜溜的,像蚯蚓,像蛇,顺着他的根须往上爬,爬进他的身体里。他想挣扎,可动弹不得;想喊,可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在他身体里生长,蔓延,最后从胸口破土而出——
是一支竹笋。
青翠的,沾着血丝的,在他心口颤巍巍地立着。
他惊叫着醒来。
天已大亮。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猛地坐起身,掀开僧衣看胸口——皮肤完好,没有竹笋,只有嶙峋的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像快要散架的篱笆。
可梦里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他现在还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想去打水洗脸。推开门的刹那,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是义净法师。
老法师佝偻着背,站在离窗三步远的地方,正仰头看着屋檐。听见开门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湛然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潭,可湛然却觉得,那潭水下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冷冰冰的,让他不寒而栗。
“师……师伯。”他讷讷行礼。
义净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湛然腿都软了,几乎要跪下去,老法师才缓缓开口:
“窗纸破了。”
湛然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纸上果然有个破洞,不大,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烧出来的。他这才想起,昨夜烛火跳得厉害,许是火星子溅上去烧的。
“夜间风大,”义净慢慢地说,“破窗漏风,易侵邪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湛然脸上,“师侄,你近日……可觉得身子有何不适?”
湛然心里一紧,垂下眼:“还……还好。”
“还好?”义净走近一步,忽然伸手,按在他手腕上。
手指枯瘦,力道却大,扣得湛然腕骨生疼。老法师闭目凝神,三根手指搭在脉门上,良久,缓缓睁开眼。
那眼里闪过一丝湛然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惋惜?
“精血已亏三成,”义净松开手,声音压得很低,“再不制止,恐成枯骨。”
说完,他不再看湛然,转身慢慢走了。僧鞋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很轻,却一声声敲在湛然心上。
精血已亏三成……恐成枯骨……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义净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脉门处,被老法师按过的地方,留下了三个清晰的红印,像某种印记,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色泽。
而此刻,禅房内,昨夜玉竹坐过的铜镜前,木梳还摆在原处。梳齿间缠着几根长发,在从破洞漏进来的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青荧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