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溪异象(1 / 2)
天宝十四载,夏。
歙州大地像是被置于一只巨大的火炉之中。自四月芒种过后,整整七十三日,天空未曾降下一滴雨水。往日青翠的群山褪了颜色,露出焦黄的山脊,远远望去,仿佛一头头枯瘦的巨兽匍匐在热浪里。
清溪村便卧在这群山环抱之中。
村名取自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往年此时,清溪该是水声潺潺,妇人们在溪边捣衣,孩童光着脚丫在浅滩摸鱼。可如今,溪床早已干裂,龟裂的土地张着无数张嘴,最深的一道裂缝能塞进孩童的拳头。溪底那些被磨圆的鹅卵石暴露在烈日下,泛着死白的光。
村后的卧牛山倒是还有些许绿意,但那绿色也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山形确如一头卧牛,牛首朝东,牛脊起伏,传说古时有神牛在此歇息,化而为山。此刻这头“牛”在热浪中微微颤动,像是随时会站起来,去寻一处有水的地方。
清晨,寅时三刻。
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树下,赵德贵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他今年六十有二,是清溪村最年长的老者,也是村民们默认的村长。每日天未亮,他便爬上村口那座三尺高的观云台——其实不过是早年防山匪垒起的土台——仰头望着东方的天空。
今日依旧没有云。
东边天际先是一抹鱼肚白,随后泛起橘红,那红色越来越浓,最后化作一片灼人的金光。太阳还未露面,热意已经扑面而来。赵德贵眯着昏花的老眼,在记忆里搜寻着上一次见到雨云是什么时候。是谷雨?不,那时也只是毛毛雨,地皮都没湿透。
他叹了口气,拄着榆木拐杖慢慢走下土台。拐杖头敲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敲在一面破鼓上。
村子里开始有了动静。
最先传来的是孩子的哭声。是村西头王寡妇家的三小子,才四岁,整夜哭闹着要水喝。王家媳妇沙哑的哄劝声隔着土墙传来:“乖,再忍忍,天亮了娘去潭边打水……”
赵德贵摇摇头,沿着村中那条主路往东走。路两旁的土坯房大多门窗紧闭,试图留住夜间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几户人家的烟囱冒起炊烟,但那烟也是稀稀拉拉的,还没升过房顶就消散在热空气里。
路过李老汉家时,赵德贵看见李老汉的老伴正蹲在屋檐下的水缸旁。那口能装三担水的大缸如今只剩缸底一层浑浊的水渍。老妇人用一只缺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刮着缸壁,刮了小半碗泥水,颤巍巍地端进屋里。屋里传来儿媳虚弱的呻吟——李家儿媳三天前刚生了孩子,正是需要洁净热水的时候。
再往前走,是村里的打谷场。往日这时候,该有汉子们在这里整理农具,商议一天的活计。可如今田里的稻子早已枯死,杆子一捏就碎成粉末,还有什么农活可做?打谷场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麻雀在啄食着根本不存在的谷粒。
赵德贵走到村东头,在这里,景象陡然一变。
黑龙潭就在前方百步之外。
这是一口方圆近十亩的深潭,形似一只倒扣的巨碗。潭水幽绿,深不见底。即便是这样的大旱之年,潭水的水位也只下降了尺余,依旧满满当当的。更奇的是,潭边的草木反常地茂盛——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叶片肥厚油亮;岸边的柳树垂着浓密的枝条,在无风的日子里兀自轻轻摆动;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肆意张扬,红的、紫的、黄的,挤挤挨挨,几乎要扑进潭水里去。
而离潭水三十步开外,土地便是另一番景象:草枯了,树蔫了,连最耐旱的狗尾草也耷拉着脑袋。
赵德贵在离潭边二十步处停下。这是村里约定的安全距离——再靠近,老人们说会“惊动潭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世代相传的说法是,这潭底有一条暗道,直通东海,潭里住着龙王的亲戚,所以旱涝不侵。
但赵德贵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什么龙王亲戚。他只见证过这潭的诡异:三十年前,也是大旱,邻村有人想从潭里引水,挖渠挖到一半,当夜就暴毙家中,死时七窍流血。二十年前,两个外乡人不知深浅,跳进潭里洗澡,再也没浮上来。十日前,村里最胆大的后生赵铁柱偷偷潜下去想探探深度,上来后脸色苍白,只说了一句“深得吓人”,就再也不肯多说。
“德贵叔。”身后传来招呼声。
赵德贵回头,见是陈敬之。老秀才今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暴露了天气的炎热。他手里捧着一本蓝布封面的书,书页泛黄卷边。
“敬之啊,这么早。”赵德贵点点头。
陈敬之走到赵德贵身边,与他并肩望着潭水。清晨的阳光斜照在潭面上,那潭水却不反射金光,反而吸收光线似的,显得更加幽深。正中央的水面偶尔冒起一个气泡,“咕嘟”一声,缓缓荡开一圈涟漪。
“我昨夜又翻了《水经异志》。”陈敬之压低声音,像是怕被潭水听见,“书中记载,天下有三十六处‘不漏之泽’,皆通地下暗河,故旱不涸,涝不溢。咱们这黑龙潭,倒像是其中一类。”
赵德贵眉头紧锁:“书中可说了,这不漏之泽里……住着什么?”
陈敬之沉默片刻,翻开书页,指着一行小字:“‘泽深则聚阴,阴久则生异’。没说具体是什么,只告诫‘勿近勿扰’。”
两人正说着,潭水中央突然“哗啦”一声响。不是鱼跃,那声音沉闷厚重,像是有巨大的物体在水下翻身。潭面荡起一阵不规则的波浪,拍打着岸边茂盛的水草。
赵德贵和陈敬之同时后退一步。
波浪很快平息,潭水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幻觉。但两人都看见,潭中央浮起几片巨大的、墨绿色的鳞状物,有脸盆大小,随着涟漪轻轻晃动,片刻后又沉了下去。
“那是……”赵德贵的声音有些发干。
“水藻吧。”陈敬之说得不太确定,“或是潭底朽木的树皮。”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潭水。阳光渐渐炽烈,潭边的柳树上,知了开始嘶鸣,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是用指甲刮着铁锅。
半晌,赵德贵转身:“回去吧,日头毒了。”
回村的路上,他们遇见几个挑着水桶往潭边去的村民。都是妇人,结伴而行,没人敢单独前往。走在最前面的是张王氏,三十出头的寡妇,丈夫去年进山采药跌死了,留下她和五岁的儿子。她瘦弱的肩膀压着扁担,两只木桶随着步伐摇晃,桶里放着麻绳。
“德贵爷,陈先生。”张王氏低声打招呼,脚步不停。
“小心些。”赵德贵嘱咐,“打了水就回,莫在潭边逗留。”
妇人们应着,脚步匆匆地去了。
赵德贵和陈敬之回到村里时,日头已经爬过卧牛山的牛背。热浪从地面蒸腾起来,远处的景物在热空气中扭曲变形。村中那口老井旁排起了长队——井其实早已干涸,但村民们还是习惯性地每天来看看,盼着奇迹发生。
陈敬之的家在村子东南角,是一座独门小院,三间竹楼,围着一圈篱笆。他年轻时考中过秀才,在州学读过书,后来父母亡故,便回村守孝,一守就是二十年。竹楼里藏着他从州城带回的几百册书,是清溪村最大的财富。
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陈敬之径直上了二楼书房。这间房三面开窗,本该通风凉爽,如今却闷热如蒸笼。他顾不上擦汗,从书架上抽出一册《江淮地理志》,又找出那本《水经异志》,摊在书案上对比着看。
书页翻动,灰尘在阳光中飞舞。陈敬之的手指停在一页插图上:那是一幅简陋的潭泽图,标注着“阴气汇聚,不宜人居”八字。他又翻到另一册《异闻录》,其中记载了前朝一处深潭食人的故事,说潭中有“黑蛟”,每三年需食一人,否则便兴风作浪。
“无稽之谈。”陈敬之摇头自语,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