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卢植定田分九等(2 / 2)
他话里的锋芒,几乎不加掩饰。
杨彪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荀彧适时开口:“曹校尉所言,正是陛下心意。度田、定等、新政,此乃国策,决不可动摇。诸公当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他顿了顿,“卢尚书,九等法细则,今日便呈报陛下御览。若无不妥,即刻以尚书台令发往各州郡,命其遵照执行。同时,御史台暗行各部,需加大对度田过程的监察,凡舞弊、抵制、拖延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
“诺!”卢植、曹操等人齐声应道。
议事散去。
卢植和曹操并肩走出尚书台。雪已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卢公,”曹操低声道,“杨文先(杨彪)今日之言,看似就事论事,实则……”
“实则代表了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卢植接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中迅速消散,“他们怕。怕田亩清楚之后,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无所遁形。怕九等法定,他们再也无法利用田税模糊上下其手。更怕……怕陛下借此,将触角伸到每一个乡、每一个亭。”
曹操冷笑:“怕就对了。陛下要的,就是让他们怕。”他看向卢植,“不过卢公,你这九等法,确实精妙。只是我有一虑。”
“孟德请讲。”
“法再妙,终须人行之。”曹操目光幽深,“各郡县那些官吏,有多少是真心为公?有多少是阳奉阴违?甚至……有多少已经收了豪强的钱,准备在定等时做手脚?九等九等,在他们手中,可能变成敲诈勒索的九个台阶。”
卢植沉默片刻:“所以需要剑。”
“剑?”
“御史暗行是明剑,悬在官吏头上。”卢植缓缓道,“但还需要一柄暗剑。”
曹操挑眉。
“百姓。”卢植吐出两个字,“九等法要简单到让普通农夫也能听懂大概。自己的田被定为几等,为什么定这个等,相邻的田又是几等,要让他们心里有本账。官吏豪强若勾结舞弊,欺上瞒下容易,欺瞒朝夕相处的邻里却难。一旦民疑,则暗行可查;民举,则证据易得。”
曹操怔住了,良久,抚掌大笑:“妙!妙啊卢公!让百姓成为无数双眼睛,让乡议成为无形的监牢!此乃阳谋中的阳谋!”
笑声在雪地里传得很远。
但卢植脸上并无笑意。他望着宫城方向,低声道:“只是这柄剑,用起来也要小心。民情若被煽动,或被利用,反伤自身。度田一事,须快、准、稳。快则不给对手反应之机,准则不出冤错,稳则不引发民变。”
“所以需要他们快些定出细则。”曹操收敛笑容,“卢公,我麾下有些士卒,出身农家,对田间事熟悉。若需人手实地验证九等法是否可行,我可调派。”
卢植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孟德,你真是解了我一大难题!”
两人边走边谈,细则越来越多。如何选试点?如何培训?如何复核?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纠纷?一条条,一件件,在雪地上踏出的脚印延伸向远方。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尚书台侧门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的人,正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人手中拿着一卷空白的竹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三日后,洛阳城外,洛水之滨。
这里有一片官田,是少府管辖的“试验田”。此时田地被划分成数十个整齐的方块,每块田边都插着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土色、质地描述。
卢植挽着袖子,裤腿扎到膝盖,双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手里抓着一把泥土。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人:有郭嘉这样的年轻书佐,有曹操派来的几个老农出身的军吏,还有两个被特意请来的洛阳附近的老农。
“老丈,你看这块土。”卢植将手中泥土递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色黄,握之可成团,但抛之即散。依您看,这算‘壤土’还是‘坟土’?”
老农接过,仔细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这是老农判断土质的土法子。半晌,他吐掉土渣,肯定地说:“回大人,这是壤土偏坟。您看,它虽黄,但里面有些许赤色细末,粘性比纯壤土大,但肥力不错。若是水源跟得上,好好伺候,亩产粟两石问题不大。”
“那该定为几等?”卢植问。
老农犹豫了:“若按大人绢书上写的,这该算‘上下田’。可这块田就在洛水边,浇水方便,若遇上勤快人,精耕细作,上到两石二三斗也是可能的。若定为‘上下田’,是不是……亏了点?”
卢植和郭嘉对视一眼。
问题来了。九等法可以规定土、水、肥,但规定不了“人功”。同样一块田,勤惰之间,产出可能差出三成。
“老丈,若您来定,怎么定才公平?”卢植诚恳地问。
老农蹲下身,又抓起一把土,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要小老儿说,先定死等,再活奖励。这块田,就按土质水源,定它为‘上下田’。但官府可以立个规矩:连续三年,这块田的亩产都超过‘上下田’的标准——比如超过两石,那么第四年,田主就可以申请‘复核升等’。官府派人来验,确实田更肥了、沟渠更好了,那就给它升到‘上中田’。反过来,要是荒废了,就降等。”
郭嘉忍不住插嘴:“那要是田主故意头两年不好好种,第三年拼命施肥冲产量呢?”
老农笑了,露出缺牙的牙龈:“后生,庄稼这事儿,骗不了人。地有没有力气,是不是虚肥,我们这些老骨头下地走一圈,抓把土看看庄稼的根叶,就清楚了。一年可以作假,三年?难。”
卢植听得连连点头。这和老农的对话,比在秘阁中翻阅十卷古籍还有用。
“还有啊大人,”另一个老农也凑过来,指着不远处另一块田,“那块地,看起来土色黑,像是膏壤。可那是生土,没‘养’过。新垦的生地,头三年长不好,得慢慢养。要是直接定为‘上上田’,按高标准征税,种田的非亏死不可。得有个‘养地期’,头三年降等征税。”
“对,还有山坡地、河滩地……”老农们七嘴八舌起来。
卢植赶紧让郭嘉记录。这些活生生的经验,正是九等法最需要的补充。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
众人坐在田埂上休息,吃着带来的干粮。卢植也毫无架子地坐在地上,就着冷水啃胡饼。
“卢公,”一个曹操派来的军吏凑过来,他叫韩浩,原是河东农户,黄巾时投军,因心细被曹操看中,“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韩浩压低声音:“小的家乡在河东,那里很多田,看着是中等田,但实际上被几家大户把控着水源。他们修了渠,但只给自家和亲近的佃户用。普通农户的田,名义上‘可灌’,实际上旱时根本抢不到水。若是按‘可灌’定成中田,税负不轻,可实际产出可能只够下田。这……怎么办?”
卢植咀嚼的动作停下了。
水利,这是比土壤更隐蔽、也更致命的因素。豪强控制水源,就等于扼住了普通农户的喉咙。
“若是朝廷……”韩浩犹豫着说,“能派人下去,把那些被私占的渠、塘、陂收归官府统一管理,按田亩等次分配用水,那才是真公平。”
卢植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
他知道韩浩说的在理,但也知道这有多难。那不只是修水利工程,那是要从地方豪强口中夺食,是要动摇他们最根本的控制手段。其阻力,恐怕比度田本身还要大。
“此事……需从长计议。”卢植最终说道,“眼下,度田定等是第一要务。至于水利不均,可在定等时酌情考虑——凡被证实水源常年被大户垄断、普通农户无法公平使用的区域,其田等下降一级。”
这只能算权宜之计,但至少是个开始。
韩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能看出卢尚书眼中的沉重。
休息过后,众人继续勘验。卢植事必躬亲,每一块田的土都要亲手抓,每一条沟渠都要亲自看。等到日落西山时,他两只手已满是泥污,靴子也湿透了,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奉孝,”他指着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简册,“看到没有?这就是活的法。不是坐在屋里想出来的,是用脚走出来、用手摸出来、用耳朵听来的。九等法要成功,就不能只是尚书台的法,得是天下农夫能懂、能用、能信的法。”
郭嘉用力点头,年轻的脸上满是崇敬。
就在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城时,一骑快马从官道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穿着羽林卫的服饰,径直冲到卢植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卢尚书!陛下口谕:命尚书台即刻将《田亩九等法》最终定稿呈入宫中,陛下要御览。另外……”骑士顿了顿,抬头看向卢植,压低声音,“荀令君让属下私下告知卢公,暗行从冀州发来急报,安平国豪强张氏,已聚部曲三千人,封闭坞堡,扬言若朝廷度田官吏敢近其田庄一步,格杀勿论。张氏还与清河、赵国几家大族联络,似有串联之举。”
寒风骤起。
卢植脸上的疲惫瞬间被肃杀取代。他看向北方,那是冀州的方向。
“知道了。”他平静地说,接过骑士递过来的缰绳,“奉孝,你带大家回城,将今日所记尽快整理。我即刻入宫。”
“卢公,那张氏……”郭嘉忍不住问。
“张氏?”卢植翻身上马,动作竟带着久违的利落。他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田野,又看向北方。
“陛下要一个清清楚楚的天下。”
“谁拦,谁就是……”
马蹄声起,踏碎残雪。后半句话飘散在风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未尽之意。
郭嘉站在田埂上,望着卢植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他忽然想起卢植昨夜在秘阁中说过的话。
——“度田是网,九等法是网上的刻度。”
而如今,第一条大鱼,已经要撞网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记录。那些土壤的色泽、质地、肥力,那些老农质朴却充满智慧的话语,那些关于公平与生计的挣扎……所有这些,都将化为网上最精确的刻度。
刻度之下,是田亩,是赋税。
刻度之上,是国法,是皇权。
而在这张网撒向天下的时刻,第一个祭品,似乎已经出现了。
夜色四合,郭嘉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预感到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抱紧简册,快步向城中走去。
身后,洛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