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雷霆净秽(1 / 2)
嘉平六年二月戊子,洛阳。
大将军府,凌云阁。
一股浓稠的、混合着陈年简牍霉味、苦冽龙脑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砖缝深处渗出的铁锈血腥气息,在紧闭的门窗内沉淀、发酵。司马师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左侧太阳穴。那只早已盲瞑的左眼,深处正传来一阵阵针砭般的悸动,这痛楚与他此刻的心境一样,被牢牢封锁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案头,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绘有九州疆域的屏风上,巨大,沉默,仿佛一头假寐的凶兽。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捷而精准。中书侍郎钟会的身影出现在光影边缘,他身着湖蓝色常服,手持一份封缄密实的卷宗,躬身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大将军。”钟会的声音清越,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司马师未抬眼,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伸手从棋奁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指腹感受着玉石特有的温凉与沉重,随后,“嗒”的一声轻响,棋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楸木棋盘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钟会会意,趋前跪坐于棋枰对面,目光扫过棋盘。棋局初开,黑白子犬牙交错,看似寻常,他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蓄势待发的杀伐之气。他执起一枚白子,谨慎落下。
“李安国(李丰)近来,似乎颇为忧心国事。”司马师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落下第二枚黑子,位置刁钻,“昨日申时三刻于张光禄(张缉,光禄大夫)府邸后园水榭,今日巳时正于永宁宫偏殿觐见陛下,言辞恳切,涕泪交加。真是忠臣楷模。”
钟会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司马师提及的时间、地点,分毫不差,仿佛亲眼所见。他心中凛然,知道大将军的情报网络已将这洛阳城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他迅速落下白子,应了一手,低声道:“李中书与张光禄、夏侯泰初皆世交旧谊,走动频繁些,亦是常情。然其暗结中官,交通禁内,苏铄、乐敦、刘贤之辈,近日皆与李丰有过密晤,所图恐非寻常。”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司马师的脸色,见其独目依旧凝注棋盘,便继续道:“据报,彼等似欲借本月‘拜贵人’之仪,行非常之举。宫中宿卫之调度,已有异常之象。”
“哦?”司马师独目中寒光一闪,旋即隐去。他拈起一枚黑子,并未立刻落下,只是在指间摩挲,“跳梁小丑,伎俩止于此乎?”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轻蔑。那枚黑子终于落下,并非凌厉的攻杀,而是占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扼守要冲、断绝白棋联络的位置。“彼等所恃,无非宫禁咫尺之地,妄图挟持幼主,便可号令天下。殊不知,”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钟会,“这洛阳城的兵戈,早已不姓曹了。”
钟会看着那步棋,心头一跳。这步棋,名为“断”,精准地切断了白棋数子与外界的联系,使其顿成孤棋,陷入绝境。他仿佛看到了李丰那张因过度自信而显得愚蠢的脸,看到了那场依赖少数宦官、缺乏真正武力支撑的密谋,是何等不堪一击。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将军这步“断”手下,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士季,”司马师忽然唤他的字,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脸上,“可知猎人之道?”
钟会收敛心神,恭敬答道:“请大将军示下。”
“猎杀易,待时难。”司马师的声音低沉,“狐兔窜伏,草木皆兵。需待其自以为得计,尽出巢穴,雷霆一击,方可竟全功,净秽土。”他说话间,又落一子,这一次,棋风陡变,凌厉如刀,直切白棋大龙腹地。
钟会背脊渗出细微的冷汗。他明白,这已不是棋局,而是最后的摊牌。他深吸一口气,执子落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为那条即将被屠戮的大龙争取一线生机,同时也是一种表态:“大将军庙算,非会所能及。只是……陛下那边……”
司马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再看棋盘,仿佛胜负已定。“陛下年幼,易受奸佞蛊惑。我等为人臣者,自当为陛下分忧,清君侧,净宫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禀报声:“大将军,中书令李丰奉召已在阁外候见。”
司马师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灯光完全遮蔽。“传。”
他最后看了一眼棋盘,那盘棋,白龙已被黑棋无形的绞索紧紧缚住,回天乏术。
李丰跟在引路侍从身后,步履沉稳地踏上凌云阁的台阶。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昨夜与张缉、夏侯玄最后的密议,不去回想皇帝曹芳那苍白而充满希冀的脸,更不去回想那方带着血腥气和少年天子体温的“血诏”。他反复在心中咀嚼着自己的计划:利用“拜贵人”之日的混乱,由苏铄、乐敦、刘贤控制关键宫门和皇帝仪仗,然后……然后便是雷霆一击,为大魏铲除国贼!
他摸了摸袖中暗藏的、用以壮胆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他自信计划周详,司马师虽权势滔天,但毕竟不得人心。只要自己振臂一呼,以皇帝正朔之名……
思绪被书房门开启的声音打断。那股混合着霉味、香料和隐隐一丝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呼吸一窒。
书房内,只有司马师一人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他。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如山岳般厚重而压抑的背影。
“臣李丰,拜见大将军。”李丰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司马师没有答礼,甚至都没有回头。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李丰的心头。
良久,司马师才缓缓转身,那只独眼毫无感情地落在李丰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安国,”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可怕,“昨日申时三刻,张敬仲(张缉)府上后园的红梅,开得可好?”
李丰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司马师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道:“今日巳时正,你在永宁宫偏殿,陛下赐你的那杯‘压惊茶’,滋味如何?”他踱步向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李丰的心尖上,“陛下以血为书,诏曰:‘司马师跋扈,卿等宜亟图之’……是也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李丰头晕目眩,魂飞魄散。他所有的密谋,所有的自以为是的隐秘,在司马师面前,如同阳光下曝晒的残雪,消融殆尽。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斥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尔等之谋,如同儿戏。”司马师已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让他看清对方独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无兵无权,仅凭几个阉宦内应,便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安国,汝何其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