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虎踞龙盘(1 / 2)
三日后,当涂。
浓烟昏昏滚滚的直往天上窜,城墙塌了大半,碎砖头、烧焦的木头梁子,还有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块儿,小山一样。
风一吹,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儿混着血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躲都躲不掉。
侯景就站在一架几乎跟破损城墙一边高的攻城塔顶上,一身铠甲早就被泥浆和凝固发黑的血浆糊满,头盔也不知道甩哪儿去了,头发又乱又脏,被汗和血黏在脑门上。
此刻他正死死盯着前面当涂主城,手里长刀已经卷刃,血顺着刀尖往下滴答:
“陛下就在后头瞧着咱们呢!哪个壮士先登的,赏千金!连升三级!!”
说着,刀尖猛地往身后一指,一股子凶煞气几乎要扑到人脸上:
“是带把儿的,就跟老子上!”
“杀!”
黑色的大军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猛地一推,轰隆隆朝着当涂主城拍了过去。
云梯车被士兵和牲口拖着,硬生生往城墙上撞。梯子顶头包着生铁,“咣当”“咣当”的靠上了女墙垛口。
铁钩子扣进砖石缝里,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整段城墙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差不多同时,壕桥被后面的绞盘猛地放开,“轰隆”一下砸在早就被尸体和乱七八糟东西填了一半的护城河上。
河水被震起丈高的浪头,劈头盖脸浇在正挤着过桥的夏军先锋脑袋上,可并没有人没有当回事。
“盾!”
城底下一位队主短吼一声,最前面那排盾手齐刷刷把蒙着牛皮的厚实大盾举过头顶,身子蜷缩起来。
城头上箭矢泼了下来,“噔噔噔”地钉在盾牌上。
“进!”
盾牌缝里,长刀不断探出来,劈砍敌阵里面伸出来的长矛。后面,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长枪手也猛地发力,拒马长枪越过盾阵,恶狠狠地向前捅去,惨叫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侯景催动战马,缓缓来到阵前,离城门约有两百步远,随意地抬了抬握着马鞭的右手。
旁边一位亲卫立刻策马往前几步:
“大将军有令,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开城投降!香要是烧完了……”
声音猛地拔高:
“就把城给你们烧成白地!鸡犬不留!”
话还没落音,夏军阵里号角就“呜呜”地响了起来。
无数捆浸透了火油的干柴和成百上千个黑乎乎的陶罐被装上了投石车。
砰砰砰砰!
柴火捆砸在护城河和城墙之间的空地上,陶罐摔得粉碎,粘稠刺鼻的火油瞬间流得到处都是。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火箭像流星火雨一样,精准地覆盖了那片地方。
“轰!”
一条哔哔剥剥的火带,在当涂城门前猛地窜了起来!火舌贪婪地舔着空气,发出呼呼的咆哮,灼人的热浪裹着呛人的浓烟,翻滚着扑向城头,把守军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城头上的哭喊声一下子拔高了起来。
“城里的人都给老子听真了,”
夏军阵里另一个洪亮的声音接上了茬:
“俺老侯手里这口刀,饮过的血比你们喝的水还多!今日把话撂在这儿,识相的快快开城投降,阿爷赏你们个全尸;若敢说半个不字,管叫你等骨肉成泥,魂飞魄散,到时死在眼前,勿谓言之不预也!”
当涂城头,守将孙文谦死死盯着城下那道火线,那片沉默得像深海、却又散发着滔天凶焰的黑色军阵。
尤其是阵前黑马背上,那个只是抬了抬马鞭就决定了一城人生死的身影。
那人一骨碌吐完那通文不文、俗不俗的恫吓,此刻正抡着马鞭在阵前来回驰骋,耀武扬威。
孙文谦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褪色红布缝的、针脚粗糙的小小平安符。
女儿笨拙的针脚,摸起来有点硌手。昨天出门前,小丫头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说:
“阿爷今日要早点回家吃娘亲做的桂花糕!”
家……桂花糕……女儿那张小笑脸……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脸,年轻的,苍老的,上面只有恐惧和绝望。城里的哭喊、尖叫、求饶声透过脚底下的砖石,一阵阵撞着他的心口。
死守?替谁守?
替那个在整日里念经拜佛、光想着自己长生不老,却连个援兵都派不出来的皇帝陛下?
还是替身后那群现在只顾着自己逃命、互相使绊子的萧家皇亲国戚?
湘东王?邵陵王?武陵王?他们的使者呢?他们的救兵呢?狗屁!全是狗屁!
他眼前好像看见了华亭城头那两幅在血火里飘着的白幡:“寸步休移”、“拒死莫动”!
那个姓厉的寒门小子,骨头是真他娘的硬!可他又落着啥好了?萧纶在郢州大摆筵席招待索虏使者,萧绎在湘东挖深沟垒高墙!他们姓萧的,骨气在哪儿?!
一股子混杂着悲愤、憋屈的滚烫血气,猛地冲上了孙文谦的脑门!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逼到绝路的野兽般的低嚎,猛地挺直了腰杆。
“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发出阵阵“吱嘎”声,被里面的守军费劲巴拉推开了一条缝。
孙文谦没再往外看,他颤抖着手,开始一件件往下扒拉身上铠甲。
“将军!”
副将带着哭腔扑上来,想扶他。
“滚开!”
孙文谦猛地甩开他的手:
“去找,找一口空棺材来。”
当涂主城门彻底打开,一辆破牛车吱吱呀呀地挪了出来。
当涂城的主城门在吱嘎声中彻底打开,一辆破旧的牛车吱吱呀呀地从门洞里挪了出来。
牛车上放着一口薄木板钉成的白皮棺材,在四周跳动的火把映照下,泛着惨白的光。
孙文谦深深吸了口气,最后摸了一下怀里那个小小的平安符,把它使劲往心口按了按,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黑马上的身影。
他在距离马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显示敬意,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
他慢慢屈下膝盖,先是右膝触地,接着是左膝,最后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罪将……当涂守将孙文谦,愿献此城……”
他的声音不住颤抖:
“求将军……饶此城上下军民。所有罪责,罪将愿一力承担……”
一时间,好像只有远处还在燃烧的营寨传来噼啪作响的声音,以及火把在风中摇曳的呼呼声能够传入孙文谦的耳朵。
端坐马上的侯景微微前倾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口白皮空棺。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抬起手中马鞭,用鞭梢轻轻敲了敲棺材盖,发出“笃、笃”的轻响。
“还算是个人物。”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趴在地上的孙文谦:
“这口棺材,先收着吧。没准儿……”
他的语气突然转冷:“往后,还能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