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归乡曲三 幻海蕈妖(1 / 2)
船腹打捞舱里,仍散着焦糊与海腥混杂的味道,空气潮湿,带着未散的热。
众人已褪去方才阴丝自水中翻起扯人的惊惧,只余一股沉静的倦意。
舱壁上溅着灰水,板缝里嵌着被焚焦的阴丝,烧成漆黑的纹,一直蔓入池水深处。
墨沧溟青蟒鞭早断于前战殿中,手中只余一柄软剑,水光顺着剑尖滑落,滴着冷光。
身侧张太岳的火剑已入鞘,剑锋尚带微热,暗红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二人并肩立在残破的木桶旁,神色警惕。
桶中幽煌的眼半阖着,眉间朱砂封印被海水冲淡,喉间微动,似在梦中喃语。
声音极低,却带着细碎的气息,像潮水在缝隙里渗。
灯焰轻轻抖动,照得船工们脸色发青。
他们没有散去,只在一角围着,神情复杂,既想听,又不敢近。
幽煌的嗓音干哑,像砂石摩擦铁壁。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了气。
他笑了一声,笑得极轻:“你们口中的罗刹岛,它实是一具蕈妖的尸壳,这岛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回忆,又似在咬字。
“瀛洲……
上古时的瀛洲岛,还未隐于东海碧波时,岛上便有一株妖蕈,它不是寻常菰蕈,是生在礁石缝里的巨菇,伞盖如墨,裹着银白菌丝,孤零零立了千年。”
旁听清理舱底的船工们停下手,被这句话瞬间拽住,踩着积水涌到桶边围拢过来。
“每过百年,伞盖便多一圈墨纹,菌丝能往礁石里多钻半尺,久了,整个岛就成了它的身躯。
风,是它的呼吸;浪,是它翻身;雨,是它吞咽时溢出的气。”
灯焰抖了一下,光影在桶壁上摇出一层暗红,岳阑珊挤上前:“哟!你还会说书呐!”。
幽煌轻视了一眼,继续低声说着:“它每三五年醒一次,醒的时候,天上必起暴雨。那风会自己卷浪,把海上的船都拖过去。
人以为遇仙岛,其实是被它吸进去。它不吃骨,不咬肉,它吸的是气,人的活气。等气没了,人就成干壳。
岛周那一层层黑泥,全是被吸干的尸骨堆成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像在咽笑。
“可它最聪明的地方,是不全吃。它每次都会留一个活口。
那活口醒来,怀里就多了一株花。花能发光、能疗伤,根须缠在皮下不松。
那花形似神芝仙草,实是它的种。回岸的活口亦是传声俑,逢人便说岛上有仙树、有玉膏、能长生。
于是贪生的人就一批一批自己送上门。”
幽煌的声音愈发低,几乎要和潮声融在一处。
“瀛洲仙境?呵,那是它自己编的梦。
它想被人信。只要你信了,它就能顺着那点念想,重新在海上长出来。
它不靠海,也不靠风,它靠人的生气活着。”
他说到这儿,笑声忽然变轻:“所以啊,只要东海有人在梦里想着‘成仙’,瀛洲就不会死。”
“荒唐!”张太岳皱起眉,冷声道:“菰蕈能化妖?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也只有你这癫魔能编得出来!”
岳阑珊蹲在桶边,回头望了一眼张太岳,声音轻,却带着几分倔气:“太岳爷爷,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怪事还少吗?那树妖、那阴丝、那雾里的鬼影?”
张太岳与墨沧溟对视一眼,二老脸上皆掠过一瞬不安。
“后面呢?”岳阑珊抬眼问。她的眼神有些空,仿佛那句问话是被梦牵出来的。
幽煌的瞳孔在灯光下缩了一瞬,似是一声叹:“可天有不测风云,隋末唐初之年,老人星伴星坠落,那山一般的陨石让它陷入沉寂”。
他说完这句,忽地“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像是卡在嗓子里,又像从极深处爬出来的气。
笑声未散,船工们尚带几分余意,弯腰拾起散落的工具,脚步微抬,着手清理起舱面。
“百年前,我来到这里时!”
幽煌却忽然出声。
他仰起的头颅,像是在确认众人都在听,额头的皮肉因干缩而紧绷,裂缝间白骨微露。
“我在北山血沼潭边,发现到它时,它只是一株枯瘪的小蘑菇。”
顿了顿,他嘴角轻抖,像是回味着那时的腥味。
“我出于好奇,想要靠近。潭水暗红,像血,却浓得能陷住石头。
风一吹,灰毛般的絮子飘起来,沾在脸上痒得发麻。
还没反应过来,就进了喉咙。”
他低笑了一声,像笑自己的愚蠢。
“我本想退开,那气却顺风飘了过来,像絮子一样,黏在皮上,钻进骨缝。
我咳得眼前发黑,耳朵里都是水声,像有人在水底说话。”
他停了片刻,灯光照着他半边脸,潮白而僵硬。
“等我再睁眼,整个人已经陷在梦里。梦海里,黑得像墨,却有一丝光亮。
它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爬来爬去,教我夺舍、移魂的法。
我本不想置喙,那些沉在海底的尸壳,那些死去的人在浪里睁眼,一幕一幕骇人的幻象映在眼前。
它说,它的阳身被压在巨石下,动不了,只余阴魂,借宿在血沼底下。
只要我肯帮它,它就让我得它的力量……永生不死。”
说到这里,幽煌的声音止在喉间,似乎被什么掐断。
潮气重新漫上舱板,舱里静得只剩灯焰的喘息。
众人神色各异,等待着他的后续。
“那些渤海旧人呢?”岳阑珊忽然出声,声音虽轻,却有寒意,“你是怎么把他们囚在海里的?”
“我说的是真的,”幽煌的眸子动了动,似笑非笑:“我与他们势同水火。那时我在北山洞炼药,用幻神草提炼些丹药。烟火引来了那些人,他们围攻我……我与他们,本无冤仇。”
“那么那座城池呢?还有那地宫呢?”岳阑珊紧追不放。
幽煌喉间微颤,笑声低低:“那地宫,是五十年前逃来此处的匠人与胡人所筑。我们与他们,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舱梯上传来脚步声。辛澜玉、傅砚青与诸葛玄相继走下,甲片擦过舱壁,金声冷硬。
辛澜玉的目光冷如刀锋:“一派胡言!他们从你炼尸地宫后的水里走出来。你说你与他们势不两立?”
幽煌的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喉间似有声,却又被咽了回去。他缓缓阖上双眼,神情木然,像是睡去,又像在听什么。
舱中空气一滞。就在此时,忽有个女声自人群后响起:“不,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南星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船工的衣衫,混在人群中。她的神情仍有几分倦色,却目光清亮。
辛澜玉瞧着眼熟,仔细打量了一番,眉头微皱:“你这丫头刚才不是晕倒了?不好好歇着,在这做些什么?”
南星抿了抿唇,轻声答道:“我没大碍,歇了片刻就缓过来了,看人们聚在这边,便凑来听听。”
辛澜玉眉色一敛,语气压得更沉:“听?你方才那句,可不像只是来听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那些人并不全是渤海国旧人,”南星的语调很稳,“他们中还有来自化外之地的夜叉国、流鬼国、驱度寐的人。”
她顿了顿,抬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