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暮血星岩 白发同归(2 / 2)
张兴萍用袖子在眼眶边胡乱抹了两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剥开,里面露出一锭小金子,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滑,正中刻着个细小的“萍”字。
“老爷还记得这个么?”她把金子往他眼前举了举,火光在金面上跳:“那时我们刚在镇上开铺子,你非要打一对金锭,一个刻你的姓,一个刻我的名,我就这么揣在身上揣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有它在,我们在这里再躲两天,等风声过了,去别处置块地,我们也还能凑活过活。”
黄金来盯着那锭金子看了一会儿,目光却慢慢移向门外,门缝那边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晚霞被山脊切成碎块,他喉咙深处滚了滚,才开口:“这对金锭,我本想着百年之后,跟我们一块埋在土里。”
他抬手按住胸前,气闷得像压了块石:“我那锭早上塞给了押解的官爷,我不能看着他们把你抓走。”
他顿了顿,盯着张兴萍的脸,眼眶涨得通红,却硬是没让泪掉下来,“还得值。有你陪着我,比那锭金子值多了。”
他说着,把身上的旧棉袄脱下来,披到她肩上,自己只剩件单衣。
拿起那半块红薯,慢慢咬碎咽下:“我还记得那年你给我煮的草药汤,比这红薯甜。”
火堆在灰里抖了抖,亮光随即灭掉,只剩砖缝里一点温存的热气。
暮色从门缝里挤进来,沿着墙根一点点爬上去,屋子里亮处越来越少。
山坳那头传来几声狼嚎,在林子间来回撞,拖着长长的尾音。
张兴萍往黄金来肩上靠了靠,眼睛慢慢合上去,鼻尖仍能闻到火灰里残着的草药味,她仿佛又看见那些年的小院。
青石板路晒得发热,院中竹匾一张张摊开,草药铺得满满当当,穿青布衫的年轻人蹲在檐下看她翻晒,那碗刚煎好的草药汤还在她手心里冒着热气。那时候阳光正好,风里都是薄荷的清香,被风一吹,气味凉凉的。
黄金来伸手在张兴萍肩上捋了捋,撑着膝盖站起,压低声音道:“我去外头找些柴禾来。”
他朝门口挪去,弓着身往门外探了探,院外空荡荡的,只有风裹着枯叶刮过。
伸手拽开屋门,侧身走了出去,单薄的背影在风里不住发颤。
张兴萍盯着敞着的屋门,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她摸起火堆旁那柄削红薯的小刃,借着门框的阴影又朝院外扫了一圈。
全然未曾察觉,松林的阴影里,无声的脚步已合围了小院。
她屏着气,屋外风声如旧,便把肩缩进棉袄,下巴埋在领口里,一步一顿地蹭出屋,往院角走去,步子极轻,脚掌落下只拂动尘土,半点声响都不敢弄出。
墙头忽然压下大片阴影,老树上枯叶簌簌坠地。
“果真在这,擒活的!”口令从松梢炸开,弓弦与甲角齐声抖出冷响,持弓人影沿檐排满,箭簇在暮色里泛着青白。
张兴萍抬头望见墙上兵士,怔愣了一瞬,便下意识朝屋里窜回,脚步刚起,弓弦的破音已在耳后炸开。
柴束哗地散在石沿,黄金来脚下发力横冲过去,肩背撞上她肘侧,把张兴萍从箭路里推开。
箭尖穿进胸骨的声音闷得像枯木在土里断折。
他的棉袄被力道撕开寸长裂口,血从破口里喷出,溅到她的手背上,温度烫得她手指颤栗不止。
箭声余震未散,岳清澄回头,目光直落在那名放箭的兵士身上。
风从墙沿掠过,旗影在她肩头抖动。
她的唇线绷紧,眉峰微压,像要开口。
南星竖弓收势,抬手按住她的臂,指尖轻颤,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岳清澄的手指停在半空,掌纹被阳光照得惨白。风声压下去,院中血气在光里一点点凝暗。
张兴萍瘫坐在地,手臂如枯藤般死死箍着黄金来的尸身,她对着他耳畔反复呼唤:“老爷,老爷……”
声音从沙哑的气音渐次撕裂,最终化作凄厉的哭嚎,震得院角枯枝上的残叶簌簌落下。
泪尽的一瞬,她猛地仰起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白,像骤然摔碎的瓷盏,死死钉向墙上。
两行浊泪混着血点,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碾出深重的湿痕。
鬓边那几缕灰发,竟似被人从根底瞬间抽干了颜色,惨白如霜雪,无声无息地漫上头顶,将她整张脸的枯槁,衬得如同骤然风干的树皮。
墙头之上,南星与岳清澄并肩而立,残阳为甲胄镀上暖红,却化不开周身凛冽。她们脊背挺得笔直,如经霜劲松。
张兴萍不再哭喊。她缓缓抬起手,将那口沾着红薯焦痕的小刃从袖下抽出,刃口在昏光里泛着幽冷。
低头凝视怀中人青灰的面容,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手腕一送,利刃没入咽喉。
热血喷溅,与他衣袍上的暗红交融,渗进泥土。她用尽最后气力将头偎在他胸前,眼睫轻合。
墙头风势转烈,卷动衣袂翻飞。夕阳沉没,暮色如墨浸染,将相拥的尸身与伫立的人影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