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6章 寒梅纵折根仍在,待舒香萼满帝京。(2 / 2)
“周先生,今天讲《论语》的哪一篇?”几个穿长衫的学子凑了过来,长衫都洗得发白,却浆得平整。他们都是府学的旧生,如今科举被魏党把持,考中了也得不到任用,只能在书肆里苦读,盼着清明之日。为首的是京城学院的孙学子,眉目清朗,眼神坚定,父亲是前兵部侍郎,因反对魏进忠调边军精锐归秦云掌控,被贬到琼州蛮荒之地,至今杳无音信。
孙学子攥紧了书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泛白的指腹几乎要嵌进书页的竹纤维里,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周先生,谢公沉冤三年,满朝文武难道都视而不见?吏部侍郎张文,当年亲承谢公教诲,是先生最看重的门生,如今却甘为李嵩爪牙,大肆提拔魏党鹰犬——他这般背弃师恩、罔顾道义,与那些祸国奸佞有何分别?我父亲便是因不肯与魏党同流合污,才落得远谪蛮荒的下场,他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周先生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砚台边缘的墨渍,目光扫过窗外蜷缩在墙角的乞丐,确认没有缇骑的影子后,才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桌面上:“文远(张文字)也是忠孝难两全啊。他老母亲常年卧病,去年魏进忠借着‘体恤朝臣’的由头,把老人从江南接来京中安置,明着派了医官照料,实则派了三个缇骑守在府里。他若敢有半分不从,老母亲的药碗里便可能多些‘东西’——魏进忠这等手段,便是要断人生路,逼人选边站啊。”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缇骑“查禁妖言”的呵斥声,如狼嚎般刺耳,是刀疤缇骑带着人回来了——想来是没抓到那个孩子,迁怒于百姓。周先生脸色一变,连忙将写着“谢渊”二字的纸揉成一团,塞进炭火盆里。火星子“噼啪”一声跳起来,映亮了满室学子的脸,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光,像寒夜里的星,虽微弱却坚定。
缇骑的脚步声在书肆门口停下,沉重而杂乱,刀疤缇骑一脚踹开虚掩的门,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欲坠,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魅。“周老儿,又在给这些学子讲什么妖言惑众的东西?”他的马鞭指着书案上的《论语》,语气凶狠,“魏大人有令,凡提及谢党者,皆为妖言,违者严惩不贷!你是不是活腻了,想进诏狱尝尝滋味?”
周先生连忙站起身,弓着腰行礼,动作虽缓却不失风骨:“官爷说笑了,老朽只是在教孩子们读《论语》,都是孔圣人的教诲,哪有什么妖言。这些都是苦读的学子,将来要为朝廷效力的,您可别冤枉了他们,寒了天下士子的心。”他说着,偷偷给孙学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学子们往后屋的暗格里躲。
“官爷饶命!”周先生扑过去,抱住刀疤缇骑的腿,“这书是老朽的,和孩子们无关!要抓就抓老朽,放了这些孩子,他们还小,不懂事!”刀疤缇骑一脚把周先生踹翻在地,周先生的头撞到了书案角,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书页。“老东西,还敢拦着?”他挥了挥手,“把他们全带走,一个都别漏!”
缇骑走后,书肆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王二和李师傅也赶了过来,帮着收拾被踢翻的书案。李师傅给周先生敷上金疮药,这是他修鞋时攒钱买的,原本是准备给自家孩子用的。“周先生,您听说了吗?刚才缇骑是去理刑院传旨,说是陛下在御花园听到小太监哼唱那童谣,问起了缘由,魏进忠正带着孙成在宫里回话呢!”李师傅压低声音说,语气里藏着一丝兴奋。
周先生眼睛一亮:“陛下素有仁心,只是被魏党蒙蔽。这童谣能传入禁苑,定是有忠良在暗中相助。当年谢公在时,常对陛下言‘民声即天意’,陛下那时深以为然。如今民怨沸腾,陛下未必不会起疑。”孙学子攥紧了拳头:“我父亲在被贬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谢公当年留下了一本密账,里面记着魏党贪腐的所有证据,藏在德胜门的箭楼里——只要能把密账呈给陛下,谢公就能昭雪。”
张老汉也说:“我儿子有德胜门的旧腰牌,虽然过期了,但或许能派上用场。只要能为谢公翻案,为百姓讨个公道,我这条老命不算什么。”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雪还在下,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着一簇火——他们知道,童谣已经越过宫墙,这沉沉寒夜,或许快要天亮了。
童谣传入禁苑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过京城的坊巷。百姓们不敢明着庆祝,却都在暗地里传唱得更响了。永定码头的船夫们,拉纤时会哼起“谢公在,米仓满”;浣衣局的宫女们,捶打衣裳时会念起“魏贼来,锅灶寒”;就连太医院的医官,给魏党官员诊病时,都敢用“寒邪侵体,需清阳之气化解”暗指时局。
魏进忠气得在府里摔碎了上好的青花瓷,下令玄夜卫加大巡查力度,凡传唱童谣者,轻则掌嘴,重则流放。可越禁,童谣传得越广。东城的货郎,会把童谣编进叫卖声里;西城的说书人,会借着讲古的由头,细说谢公的功绩。有个盲眼的卖唱女,抱着琵琶在酒楼里弹唱改编的《清明谣》,听者无不落泪,缇骑赶来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句“民心难违”的字条。
吏部侍郎张文,听说陛下追问童谣之事后,夜不能寐。他看着病榻上的老母亲,又想起谢公当年对他的教诲,内心备受煎熬。深夜,他乔装成平民,来到周先生的书肆,留下一封密信——信里写着魏党克扣军饷的部分账目,还有秦云调遣京营的布防图。“我不能亲自出面,但这些或许能帮到你们。”张文说完,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孙学子拿着张文留下的布防图,激动得手都在抖:“有了这个,我们就能摸清德胜门的守卫规律,找到机会潜入箭楼。”周先生却神色凝重:“张文此举,已是叛出魏党,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我们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更不能轻举妄动。现在陛下只是起疑,魏党势力仍大,我们需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宫里的气氛,也因为那首童谣变得紧张起来。皇帝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手里拿着玄夜卫呈上来的密报——密报里写着童谣的内容,还有百姓因米价高涨而流离失所的惨状。他想起谢渊在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又看着眼前魏进忠送来的“五谷丰登”的奏折,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雪。
“陛下,童谣皆是刁民造谣,谢渊通敌叛国铁证如山,百姓是被奸人蛊惑了。”魏进忠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后背却绷得很紧,“老臣已下令严查散播谣言者,用不了多久,京城就会恢复平静。”皇帝没说话,只是指着密报上“米石五两”的字样,轻声问:“魏卿,去年朕拨的赈灾粮,都发到百姓手里了吗?”
魏进忠心里一慌,连忙说:“都发了,都发了!只是江南水患严重,灾民众多,粮食难免有些紧缺。老臣已让户部尚书王汉臣加急调粮,很快就能缓解。”皇帝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是吗?可朕听说,江南的粮店,都在卖朝廷的赈灾粮,一斤五两银子。魏卿,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魏进忠额头冒出冷汗,连忙磕头:“陛下明察!这都是谣言,是谢党余孽故意抹黑老臣和朝廷!老臣愿亲自去江南查探,还朝廷一个清白!”皇帝摆了摆手,疲惫地说:“不必了,你先下去吧。朕累了,想静静。”魏进忠不敢再多说,连忙退了出去,心里却暗下决心——必须尽快找到谢渊留下的密账,斩草除根。
魏进忠走后,皇帝召来贴身太监,低声说:“你悄悄去一趟宣府,找到当年谢渊的旧部,问问那本密账的事。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太监躬身应下,趁着夜色,从皇宫的侧门溜了出去。乾清宫的灯火,亮了一整夜,映着皇帝沉思的身影——他知道,这大吴的江山,已经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
生祠落成的前一天,雪停了,天空却依旧是铅灰色的。张老汉把儿子的旧腰牌磨得发亮,藏在衣襟里;李师傅把修鞋的铁锥磨得锋利,当作防身的武器;孙学子把张文给的布防图记在心里,又烧了个干净;王二则联系了码头的船夫们,约定好到时在德胜门外接应。
王二挑着货郎担,里面装着给生祠“送祭品”的香烛,实际上却藏着开锁的工具。他看着孙学子,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街面上,孩子们又开始传唱那首童谣,虽然声音比以前小了些,却更坚定了。缇骑们看着他们,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打骂——他们知道,这童谣已经传入了皇宫,皇帝在关注着这里,若是做得太过分,只会引火烧身。
暮色降临,德胜门的箭楼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孙学子、王二、张老汉和李师傅,趁着夜色,悄悄向箭楼摸去。他们知道,前路凶险,或许会殒命当场,但他们更知道,只有拿到密账,呈给陛下,谢公才能昭雪,百姓才能迎来清明。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童谣声,清晰而响亮,像一盏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天德五年冬,寒夜未明。朱雀街的童谣,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越过宫墙,落入皇帝耳中;魏党虽仍权倾朝野,却已如惊弓之鸟,四处搜捕谢党余孽与密账;苏彦等人怀着必死的决心,潜入德胜门箭楼,只为寻找那本能扭转乾坤的密账。
谢渊的忠魂,藏在百姓的歌谣里,藏在学子的书卷里,藏在寒梅的根须里;魏进忠的暴政,虽能逞一时之凶,却挡不住民心所向。这一夜,德胜门的箭楼里,将上演一场决定大吴命运的暗战;这一夜,寒雪下的京城,正孕育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清明。
卷尾
孙学子按紧怀中的布防图印记,指尖触到衣襟内藏的半片干枯梅瓣——那是周先生塞给他的,说“谢公当年在宣府卫,曾于雪地里护过一株冻梅,如今这梅该盼着春了”。
与此同时,朱雀街的雪地里,几个孩子仍在传唱童谣,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冻裂的土地里钻出来的嫩芽。他们裹着破棉絮,手里举着用红纸剪的“谢”字,贴在雪堆上,又怕被缇骑看见,唱两句就往巷子里缩。街对面的谢公旧宅早已被魏党查抄,如今成了堆放杂物的柴房,却总有人趁着夜色,往墙根下塞半块窝头、一束干梅——那是百姓偷偷祭拜的心意,被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却越堆越厚。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帝摩挲着密报上“米石五两”的字迹,案头摆着那首抄录的童谣,墨迹被他的指温洇得有些模糊。贴身太监还没从宣府回来,殿外的雪光映在他鬓角的银丝上,竟比御座的鎏金更显清冷。他想起谢渊当年在御书房的谏言:“百姓是国之根本,根稳则国固。”那时他深以为然,如今却被魏党蒙蔽三年,直到这街头童谣穿入宫墙,才惊觉根基早已在饥寒中动摇。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燃尽一段烛芯,落下的烛泪凝在童谣旁,像一滴迟来的愧泪。
魏进忠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他披着紫貂大衣,看着秦云送来的布防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桌案上摆着刚搜来的《谢公奏议》残页,墨迹被火燎得发黑,却仍能辨认出“贪腐”“军饷”等字样。“传令下去,加派三倍兵力守着德胜门箭楼,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谢渊的密账找出来!”他厉声吩咐,茶杯重重砸在桌上,茶水溅湿了密报,“还有那些传唱童谣的刁民,抓几个典型,在朱雀街枭首示众,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箭楼顶层,孙学子已摸到墙角的松动青砖。他按张文密图所示,以指节叩击砖面,三声轻响后,砖身果然向内滑开,露出黑黝黝的暗格。暗格里的铁盒蒙着薄尘,盒盖上“谢渊”二字虽锈迹斑斑,却如铁刻般清晰。就在他伸手去拿的瞬间,楼下突然传来马蹄声的异动——不是巡卫的常速,而是急促的奔袭!
“是秦云的人!”王二低呼,握紧了货郎担里的短刀。李师傅将铁锥横在胸前,挡在孙学子身后:“你拿密账先走,我和张老汉断后!”张老汉摸出腰牌,往楼梯口走去:“我去引开他们,就说旧兵巡夜,你们趁机从后窗跳,船夫们在永定河等着!”
孙学子抱着铁盒,回头看了眼三位同伴,又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朱雀街方向传来孩童们更清晰的童谣,与永定河上船夫的号子遥相呼应。他咬了咬牙,推开后窗,寒风裹着雪气扑来,却带着一丝梅香——箭楼墙角的一株野梅,竟在寒夜里绽出了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