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老街坊的泪水与学者的视角(2 / 2)
她想起弟弟林帆在电话里提到,可以试着了解一下文化学者对这类问题的看法。于是,她通过一位在江城大学任教的同学,联系到了本校一位专注于城市史与社区文化研究的副教授——秦老师。
在一间堆满了书籍、图纸和城市模型的办公室里,林雪见到了秦老师。他四十多岁年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眼神中带着学者特有的敏锐与沉静。
林雪简要说明了自家的情况以及胡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还有董奶奶的泪水带来的冲击。
秦老师耐心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上一张泛黄的江城老地图。等林雪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林雪同志,你遇到的问题,是当下中国无数正在经历更新的老城里,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缩影。”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现象看本质的力量。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个概念,”秦老师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城市,不仅仅是由钢筋水泥构筑的物理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建筑的空壳。它更是一个巨大的、活态的‘记忆容器’。”
他看向林雪,目光深邃:“这个容器里,装载着什么呢?装载着像你们林家这样的,一代又一代普通家庭的故事——你父亲的奋斗,你母亲的慈爱,你们兄妹的成长悲欢;装载着这条街坊邻里之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形成的守望相助的人际网络和独特的生活气息;也装载着这条胡同、这片街区的空间肌理——它的宽度、走向,建筑的尺度、样式,甚至每一块青石板磨损的痕迹……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一个地方的‘灵魂’,构成了我们称之为‘乡愁’的具象载体。”
“所谓的‘乡愁’,”秦老师强调道,“它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文艺概念。它是一种真实的社会情感,是连接个体与共同体、现在与过去的坚韧纽带。它赋予了一个地方认同感和归属感。”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忧思:“而现在很多地方推行的‘推平式’重建,看似高效、光鲜,实际上却是一种非常粗暴的‘城市历史割裂术’。它一刀切断了这种记忆的传承,抹平了承载乡愁的物理载体。新的建筑可以拔地而起,但那个‘记忆容器’被打碎了,里面的内容——那些独特的故事、情感和社区网络——也就随之流散、消失了。人们搬进崭新的、千篇一律的楼房,或许居住条件改善了,但那种基于特定空间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却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起来,甚至可能永久地失落了。”
秦老师的话,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林雪心中许多朦胧的感受。她之前只是本能地觉得老宅不能拆,有感情。但现在,她明白了这感情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这关乎的不仅仅是一栋房子的存废,而是关乎一段城市记忆的存续,一种文化血脉的传承,一个社区灵魂的安放。
“那……秦老师,按照您的观点,难道为了保留记忆,就应该拒绝一切更新,让老城区一直维持破旧落后的状态吗?”林雪提出了一个现实而尖锐的问题。
“当然不是。”秦老师摇了摇头,“城市要发展,居民的生活品质要提升,这是毋庸置疑的。关键在于‘度’与‘法’。我们需要的不是简单的‘保护’或‘拆除’的二选一,而是寻求一种‘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他拿起几张国内外成功案例的图片给林雪看:“你看,有些地方采取了‘微更新’的方式,在保留街区整体格局和风貌的前提下,对建筑内部进行现代化改造,提升基础设施。有些对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建筑进行‘适应性再利用’,比如改造成社区博物馆、文化沙龙、特色民宿等,让老建筑在焕发新功能的同时,延续其历史记忆。其核心思路,是‘保护中发展,发展中保护’,是找到历史文脉与现代生活需求的平衡点。”
“像你们家老宅所在的这片街区,肯定不是所有建筑都有极高的文物价值,但它的整体肌理和社区网络是有保留意义的。完全推平重建,无疑是一种文化上的短视和懒惰。我相信,只要愿意花心思,一定能找到比‘一拆了之’更具智慧,也更负责任的方案。”
秦老师的视角,为林雪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不再仅仅将老宅视为私有的家庭财产,更开始从城市文化、历史记忆和社区共同体的高度来审视它的价值。大哥的坚守,有了更坚实的理论支撑;二哥的务实,也提醒她不能忽视现实的居住需求。
告别秦老师,林雪走在华灯初上的江城街头,心中思绪万千。董奶奶的泪水赋予了情感的温度,秦老师的论述提升了认知的格局。她感觉自己对“家”的理解,正在发生某种深刻的变化。它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居所,更是记忆的锚点,是情感的归宿,是城市文化网络中的一个节点。
然而,具体到自家的老宅,到底该如何抉择?那个能够平衡情感与现实、记忆与发展的“第三条路”究竟在哪里?她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
带着满腹的思虑,她回到了老宅。夜色中,老宅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她推开父母生前卧室的门,打开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母亲周文瑾那个老式的、带着铜锁的樟木箱上。那里,似乎封存着更多关于这个“家”的秘密与真意。